“那好吧……”
于思期将银片塞回包里，等到他转向后面做菜时，她偷偷起身，又拿出她应付的钱放到前台——那就是个用石块摞成的矮墙。
“待会我去把步战车卖了，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希安娜抬起头，征求她的意见，后者点了下头。
店里人很多 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们齐聚在这里，共同吃着一样的菜，干着一样的事。灾难不因种族的不同而降下不同的惩罚。
于思期环顾着这些人，此刻他们之间已没有了种族带来的矛盾，敌人只有一个，就是漩涡。
或许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人们才能如此融洽？她胡乱想着。
“我想到个事，之前在你买的书上看到的:东方人用两根木头吃饭，而西方人却把刀具带上餐桌……”希安娜拄着脸，手指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着话。
“那这么说，印度人不是更文明？”
于思期笑了笑，希安娜手指不断敲击着桌子。
“哈，那倒是。”
敲击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奏感。连桌子上的污水都合着节拍泛起浪花。
不，那不是污水，那是饮用水，至于为什么这么脏，或许只是表面上看着脏？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半信半疑地端起水，喝了一口。
浓郁的土腥味开始刺激鼻腔里的每一个细胞，像是久经沙场的拖布发出的气息，这股子气味直冲自己天灵盖，混在其中的还有些许细小的沙砾，担当起砂纸的作用摧残着她的喉咙与神经。她一时忍不住，全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
污水混着口水自嘴角撒下，打湿干燥的地面。她将头埋在桌上，想缓一会，暂时从这解脱出来。
“妈妈，有水，我们能喝水了！”
旁边桌子坐着的孩子立即凳子上跳了下来，不顾一切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贪婪地舔着被她浪费的水。那孩子嘴唇看着竟然会不像一个孩子的——脱皮，龟裂，皱纹像是唇上的山脉般凹凸不平。
而她的母亲呢，会阻止孩子吗？她此刻停止了一切动作，连呼吸都放缓了些，盯着那位母亲。
孩子的母亲反而惊讶地看向湿润的地面，在确认好情况后便扑倒在地上，低下头，伸出舌头努力的舔着，声音很大，吸引了其他用餐的人，而他们也前来参与舔舐着地面，用干涸如龟裂大地的嘴**着，生怕失去了这一享受水源的机会。
像饿了好几天几乎费尽周折才寻到一点食物的狗。
她紧盯着地面上匍匐的人，这在人们看来似乎无比正常。
“您……您把水给其他人了？天哪……”
“您竟然这么……这么善良……”
老板从厨房走出，崇敬地看着她，手上还端着菜。
“这，这这……水是……很贵……的……吗？”
“没错……天哪天哪……您真是圣人。”
这句话只是钻入耳中，她站起身来，向四周桌子上人们的菜看了看。如果这样的饮用水都如此珍贵，那进入胃中的食物呢？
她看见桌子上有一些大米粒似的东西摞在一起，上面满是褶皱，再仔细看看……
那是蛆，煮好的蛆。而老板手里端着的则是只煮老鼠。
她知道：古时草原上的人虽然有许多家畜，但很少烤着吃，原因就是烤着吃虽然好吃，但会失去大量脂肪，那时的她还幻想过烤肉的味道。
老鼠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脱过毛的粉红色皮肤散发着腥味，直让她恶心。
“不……”她努力克制住喉咙深处拼尽全力涌上来的那堆东西，“你们这边不是有……有养鸡场吗？为什么还要吃这种东西……”
“您……您恐怕不知道吧……”地板一如干涸的油田，再榨不出一点欲望来，一个男子站起身，回答她的疑问，“我们是在那家养鸡厂里做工，不过报酬却不是鸡啊……您想想。”他将身子前倾，看着于思期的眼睛，“那是粮食啊，我们能得到的不过几只蚯蚓干和滤水的药片而已”
“那，那些鸡呢？”
那人指向外面，指着学会总部。
“除了让我们为他们工作，其他的他们都没考虑，因为离开这就活不了。”他冷笑了下。“不，他们考虑了，他们顶多是让我们活着而已。”
那男子叹了口气。
“看来，您了解的还没我们多。”
于思期走出门外，学会总部自阴云中降落大地，矗立在大地上，这庞然大物总给人一种感觉：你在缓慢地向它坠落，它在以极为猛烈的方式向你冲来，气势已足够将你碾成齑粉。
这种感觉常常会出现在人们的梦里，而今天，它又给了于思期新的意象，总部像只落在棋盘上的手指一样搁在棋盘的一端，而另一只手则是教会，与这端隔着大洋，这棋盘不属于中庸和谐，黑白分明的围棋，反而属于国际象棋，表面上看起来白棋正义黑棋邪恶——但在这棋盘之上人们对白与黑的刻板印象已经远去，双方各自做着罪恶的勾当。
她能感到那钢铁的造物此刻正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施加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来气，如同压在胸口的石头，只是这时被碎裂的会是人而不是石块。
很正常啊。
很正常吗？
呼吸逐渐急促，蜂鸣进入耳中，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被这巨物笼罩，世间只剩下高楼与她对视。
像是旗手看着旗子一般，她抬头想看清高楼的顶端，但烈日阻挡了视线，光芒让她所见的一切模糊不清，蜂鸣声又大了，她向后瘫倒，落在希安娜怀里。
但这光芒又减弱了，人们围了上来，挡住了光芒，给了她一个在烈日之下的藏身之处。
“各位请让一下，她现在有些难受。”
“那盘菜呢，就这样不要了？”那个舔水的孩子喊道。
希安娜扶着她，推开人群，冷漠的态度似是默认人们食用那道菜。
回到车里，黯淡的顶棚代替了刺眼的天空。
“你在这歇会吧，我去找商会的人卖车……”
“别。”
她抬手制止希安娜。
“留下来吧，以后就住在这。”
每次进入学会总部，她都感觉自己成了它的一部分，之前她感觉这样像是剥夺了自我，现在却因为自己不想成为这罪恶巨兽的一部分。
“好吧，那我陪你在这歇会，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胃口。”
她紧紧握住希安娜的手，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些许安定感。
世界逐渐朦胧起来，她知道该休息了，希安娜的手捂住她的左眼，感受着这恰到好处的温暖，意识也逐渐轻松起来。
逃避吗？这样就休息了？
意识又沉下来，像心里悬着的石头。
你是圣人啊，是要把人从灾难中拉出来的圣人啊，怎么能这样就休息了？你今天又为人们做了什么？
明天，明天再说。
事不宜迟。
自己现在更需要休息。
可你在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人受苦？你不能停下。
她自己说服了自己，睁开眼睛，睫毛的晃动使得捂住她眼睛的人松开手。
“怎么了？”
“还不能停，还得继续……”她坐起来，裹好身上的衣服。
“那好……你现在要去哪？”
“先回总部。”
她启动车子，履带再次滚过黄色的铜弹壳，惊起车顶的鸦群，它们中的大多数还没来得及飞起就被捕获，只在半空中留下几声悲鸣。
她坐在座位上，两眼无神，盯着地板。
“我之前总感觉自己有些奇怪。”
“怎么？”
“我给他们钱，工具，甚至于机器，但我似乎从来没走进过他们，”她的眉头皱起，“我就像个施舍别人的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