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东边的山脊刚刚泛起一层鱼肚白,皈依坳还笼罩在一片沉寂的灰蒙之中。镇子主街上那层特有的灰白浮尘,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的、了无生气的光泽。
“abandon,a-b-a-n-d-o-n,abandon...”
少女清冷而略带沙哑的低声诵读,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她叫赵云芷,名字带着山野的草药气,人却像被霜打过的苗,纤细、苍白,眼底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麻木。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白色校服,款式陈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旧书包,边角已经磨损。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有线耳机,线缆蜿蜒没入校服口袋,里面循环播放着高考英语3500词。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灰扑扑的“骨灰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土地诡异的安眠。
道路两旁,灰白色的尘埃似乎比昨天又厚了些许。赵云芷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那些尘埃,没有任何波澜。她从小在这条路上行走,对这些灰白的土早已习以为常。大人们说这是山里特有的石灰土,防潮。她曾经也信过,直到某一年,她养的一只误食了路上灰土的小狗,在呕吐出类似的灰白色浆糊后抽搐而死。大人们只是沉默地将狗尸扔进火葬场后面的深沟,叮嘱她以后看好宠物,别让它们乱吃东西。从那以后,她便知道,这灰白,是吞噬生命的颜色。
她也曾问过父母,为什么路上总是这么多灰?父母总是板起脸,呵斥她:“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好好读你的书!考上大学,离开这山坳坳,比什么都强!”
离开。是的,离开是唯一的主题。她的童年,在无数个补习班和题海中度过;她的少年,在父母“争气”、“光宗耀祖”的絮叨中流逝;就连刚刚萌动的青春期那点隐秘心事,也被“不准早恋,影响学习”的铁律无情碾碎。她的人生,仿佛一条被预设好的单行道,起点是这令人窒息的皈依坳,终点是父母口中那个“外面”的光明世界。至于沿途的风景,内心的渴望,都不重要。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这是她每天上学路上,唯一属于自己的、短暂的放风时刻。天色渐明,大片大片的云朵铺陈在湛蓝的画布上,被初升的太阳染上淡淡的金边。山风拂过,带着清晨草木的微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灰土味。但她刻意忽略了后者,只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追逐着那些变幻的云朵。
在那浩瀚无垠的蔚蓝深处,在那大团大团柔软得像棉絮的白云之后,她总幻想着,隐藏着一双眼睛。一双平静的、温柔的、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那片天空,也只“看见”她一个人。
在那里,没有父母的期望,没有做不完的试卷,没有镇上人们那种麻木而戒备的眼神,也没有脚下这条用灰烬铺就的、令人不安的路。那里是她可以自由呼吸、肆意幻想、甚至偷偷掉眼泪的,唯一不会被指责“不懂事”的秘密世界。
她喜欢就这么仰望着天空。大朵的白云、湛蓝的天空、温柔拂面的微风......她渴望着,渴望着,在那大朵大朵的白云、在那无人知晓的那片白云中,隐藏着一双,静静的,一直注视着她的,总有一天她可以触碰到的,眼睑....那是她可遇不可求的自由,是她不会被人打扰的时间,是尚可尽情放纵的世界....
“...abandon,意思是放弃、遗弃...”耳机里的单词无情地将她拉回现实。
赵云芷的嘴角扯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苦笑。放弃?她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父母倾尽所有,就为了让她“有出息”,她若放弃,便是对全家期望的背叛。
她继续迈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路面相对干净的地方,一种近乎本能的回避。这条路上,曾经有过另一个赵云芷。
那个赵云芷,会在雨后故意踩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然后看着水珠在灰白路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再慢慢被尘埃吸干,觉得像是一种有趣的游戏。
那个赵云芷,会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子,想象它们是长了脚的精灵,正在经历一场伟大的冒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那个赵云芷,曾对路边的每一株野草、石缝里的每一只蚂蚁都充满好奇,会蹲下来看半天,直到母亲尖厉的呼唤声从街角传来,才慌忙跑回家,免不了一顿“野丫头”、“心思不用在正道上”的数落。
如今,那个会笑、会闹、会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赵云芷,早已在一次次的“要懂事”、“要争气”、“不要像个野孩子”的训诫中,被她自己亲手扼杀。每背会一个单词,每解出一道难题,每将一份优异的成绩单递到父母面前,换取他们短暂而疲惫的笑容时,她都觉得,那个不够“好”、不够“乖”的过去的自己,就又死掉了一点点。
赵云芷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复读起耳机中的单词,麻木的朝着学校的方向,缓慢前行....一次又一次的杀死,曾经在这条路上,不停欢闹大笑的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杀死,那个在这条路上,不停幻想撒泼的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杀死,某个在这条路上,不停对一切都好奇探寻的自己.....
现在走在这条路上的,只是一个名为“赵云芷”的、为父母期望而活的空壳。一个精确复读英语单词的机器,一个走向学校那座无形牢笼的沉默囚徒。
街道两旁的房屋开始有了一些动静。早起倒痰盂的老人,眼神浑浊地瞥了她一眼,迅速缩回门内。开小卖部的老板娘正在卸门板,看到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云芷上学去啊?真用功。”那笑容底下,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疏离,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悯。赵云芷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她讨厌这种眼神。仿佛在说,看啊,这就是老赵家那个读书读傻了的孩子,除了学习还会什么?但他们又乐见其成,仿佛她的“用功”能证明这个死气沉沉的镇子,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快到镇口了,那里立着那块刻有“皈依坳”的木牌坊。牌坊下,那个姓张的老汉依旧蹲在那里,用凿子慢吞吞地修整着牌坊底座的石块,发出单调的“叩、叩”声。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里,修补着这条永远也修不完的路,这个永远也离不开的坳。
赵云芷经过时,老汉抬起头,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看向她,与看其他人不同,里面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警告,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敲打。
赵云芷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种直觉让她不安。她想起前几天,似乎有几个陌生的、穿着打扮与镇上人格格不入的人来过,在镇上转悠,还去了火葬场方向。当时镇上的气氛似乎更紧绷了些,大人们交头接耳,看到她走近又立刻散开。
她不明白原因,也不敢深想。任何偏离“读书-考试-离开”这条主航道的事情,都是危险的,是“不务正业”。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耳机里冰冷的女声上。
“persist,p-e-r-s-i-s-t,persist,坚持...”
坚持。对,坚持。坚持到高考结束,坚持到拿到录取通知书,坚持到离开这里。然后呢?然后就能获得自由吗?就能触碰到云层后面的那双眼睛吗?她不知道。这已经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信念。
她走过牌坊,将灰白的道路、诡异的寂静、还有那些麻木或复杂的目光,都甩在身后。前方,那座还算崭新的“皈依坳联合高级中学”的围墙已经隐约可见,那是她白天绝大部分时间要待着的地方,另一个形式的囚笼。
只是,今天在踏入校门之前,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天空中的云朵被风吹散了些,露出一片更加广阔的湛蓝。在那深邃的蓝色幕布之后,那双想象中的眼睛,似乎清晰了一瞬,平静地凝视着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赵云芷迅速转过头,握紧了书包带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必须坚持下去。为了那渺茫的、触碰云端的可能。尽管每向前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往无数个“自己”的尸骸上,尽管脚下的道路,是由无声的死亡灰烬铺就。
她深吸一口气,将耳机音量调大,迈步走进了校门。身后,皈依坳渐渐苏醒,却依旧死寂。而那条灰白的路,依旧沉默地蜿蜒,不知吞噬过多少秘密,又还将承载多少无言的亡魂。
皈依坳联合高级中学的围墙比小学更高,刷着的白漆也更显惨白,像一道巨大的、隔绝希望的壁垒。赵云芷走进校门,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膜,将外面那个尚且有一丝天光的灰白世界,彻底隔绝。校园里的喧嚣是沉闷的,压抑的,如同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般。学生们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像一群被驱赶的、沉默的羔羊,步履匆匆地走向各自的教学楼。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麻木,眼神空洞,很少有人大声说笑,即使交谈,也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赵云芷的存在,在这片灰色的背景中,依然显得格外突兀。不是因为她特别,而是因为她将这种群体的麻木推向了某种极致。她的黑眼圈浓重得如同被人揍了两拳,在过分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是长期熬夜、过度用眼留下的印记,让她原本清秀的面容带上了一种病态的、濒临崩溃的憔悴。她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堪书包和无形压力的重负,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虚浮感,像一个随时会散架的提线木偶。
她的教室在高三教学楼的顶层。楼梯间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廉价涂改液混合的酸涩气味。每上一级台阶,空气似乎就滞重一分。走进教室,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教室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课桌,桌面上堆叠着高耸的教辅资料,几乎淹没了每一个伏案的身影。高考倒计时牌挂在黑板正上方,鲜红的数字像一道催命符。
赵云芷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依旧是最后一排靠窗。这个位置是她主动要求的,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的干扰。同桌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从早到晚都埋在题海里,除了问题目,几乎不与人交流。他对赵云芷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试卷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空间。
她坐下,动作机械,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目光掠过前排那些同样埋首的脊背,落在窗外——只能看见一小片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灰蒙蒙的,与来时路上的那片湛蓝截然不同。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板、单调,混合着粉笔划过黑板的刺耳声响,以及周围一片压抑的、窸窣的翻书声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粉笔灰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吸入肺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她木然地翻开习题集,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纸页。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公式映入眼帘,却无法进入大脑。耳机里的单词早已播完,留下一片空洞的忙音,与教室里的死寂内外呼应。她只是维持着阅读的姿势,瞳孔没有焦距,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被牢牢钉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等待着下一道铃声,下一次驱赶,下一次无意义的重复。直到放学,直到再次走上那条灰白的路,再次完成一次对自我的凌迟与放逐。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