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封和钟璃沉默地走在返回皈依坳的崎岖山路上,来时还带着几分探查疑案的冷峻,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几乎要凝出冰碴的死寂。山风穿过林隙,带来的不再是草木清香,反而像是裹挟着县城老家属院里那股陈腐与绝望的气息,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陈警官那癫狂、恐惧到极致的嘶吼,那双几乎瞪裂眼眶、残留着无尽惊怖的双眼,还有他语无伦次却拼死刻下的、那混合着血与绝望的“全村…都是…它们…醒了…骨头…路…诅咒…”的残缺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两人的意识深处。
尤其对于钟璃而言,这种源于“同类”被如此残害、魂魄受尽折磨而不得安息的愤怒,远比面对强大邪祟更加炽烈。
她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紧抿的唇线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双眼——那原本清冷的眼白,正以一种不祥的速度迅速扩散、弥漫,颜色加深为一种浑浊的暗灰色,如同暴风雨前翻涌的铅云,无情地吞噬着她原本明亮的瞳孔。瞳孔在急剧收缩,从圆润变为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在急剧扩张的灰白眼底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淹没。
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脚下的影子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拉伸、扭曲,不再遵循光线的规律,而是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颜色浓稠如墨,并且范围急速扩大,迅速与她身后那片被夕阳拉长的、连绵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融为一体。
“蒲封,”钟璃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冰里凿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
蒲封停下脚步,侧头看她。他脸上惯常的懒散和讥诮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看着钟璃那双已然非人的、彻底被灰翳覆盖只余针尖瞳孔的眼睛,看着地上那不断膨胀、仿佛连接着无尽深渊的扭曲暗影,心中了然。
他太了解这位搭档了,平时或许还能按捺性子周旋调查,但一旦触及她心中关乎阴阳秩序、魂魄安厝的底线,那属于“鬼差”的、不容丝毫亵渎的雷霆之怒便会彻底爆发。
“老娘亲自去下面问问,”钟璃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针尖般的瞳孔死死锁定皈依坳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群山,看到那被灰白“骨尘”覆盖的罪恶之地,“问问那些警察,问问那些失踪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魂还在不在!要是连魂都……”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股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了细微的爆鸣声。
“明白了。”蒲封没有任何劝阻,只是冷静地点点头,“这边我先盯着。你去问清楚,越快越好。这边的情况……恐怕比我们想的更糟,‘它们’可能已经不只是‘潜伏’了。”他意指陈警官留下的“全村都是”的疯狂警示。
钟璃不再多言,她最后看了一眼蒲封,身体向后微微一倾。那浓稠如墨的影子瞬间向上翻涌,如同张开了巨口的黑暗深渊,悄无声息地将她的身形吞没。没有光影效果,没有空间波动,她就那样融入了自身扩大的影子里,随即,那片异常的阴影也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收缩、淡化,最终恢复成寻常的脚步影子模样,但钟璃已彻底消失不见。
她直接以肉身遁入了阴阳界限模糊之地,要走阴司捷径,亲赴黄泉路口,去寻当值的鬼差,甚至要去那忘川河畔、孽镜台前,追问那些横死警员与失踪百姓的魂魄下落。此行单她一人,这是极其凶险的行为,但盛怒下的钟璃已顾不得许多。
蒲封站在原地,感受着钟璃离去后残留的、那丝连通九幽的冰冷气息缓缓消散。他深吸了一口山间冰冷的空气,眼神锐利如鹰隼。不能再等了,钟璃去下面查证需要时间,而山坳里的同伴们还处于信息不全的状态,必须立刻警告他们。
他左右环顾,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山岩背后。指尖快速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种古老而晦涩的狐族契约咒文无声流淌。随着咒文的进行,他周身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带着檀香与野性气息的淡粉色光晕。光晕在他身前凝聚,渐渐勾勒出一个窈窕修长、身着古朴宫装、容颜绝美却带着一丝虚幻感的女子身影——正是徐月梨。
徐月梨的虚影微微躬身,声音空灵而带着关切:“老蒲,唤我何事?你气息不稳,老钟她人呢?”
“月梨,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蒲封语速极快,神色严峻,“我和钟璃在县城有重大发现。之前调查皈依坳连环失踪案的警察,几乎全军覆没,唯一幸存的也疯了,留下‘全村都是、它们醒了、骨头路、诅咒’的信息。钟璃已亲自下地府追问魂魄详情。”
徐月梨虚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容。
蒲封继续道:“你立刻以最快速度返回皈依坳,找到银萝莉、陆和、姜茜他们,将情报带到:凶手并非单一个人,极可能是群体性、甚至……不排除全村参与的可能性!让他们提高万分警惕,这村子从根子上就烂透了!那条灰白主路大有问题,很可能是某个诅咒或者仪式的一部分!在我们返回小镇之前,切勿轻举妄动,但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包括……应对整个镇子的敌意!”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提醒他们,注意天空落下的‘黑雨’,还有任何行为异常的村民。我们之前可能都低估了这里的危险等级。这不是简单的灵异事件,更可能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邪恶的共生或者献祭!”
“明白了。”徐月梨的虚影神色凝重地点头,“消息必到。老蒲,你一切小心。”
“知道了,快去!”蒲封挥手。
徐月梨的虚影不再多言,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如同瞬移般,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以远超实体移动的速度朝着皈依坳方向疾驰而去。
送走徐月梨,蒲封独自站在渐暗的山林间,远眺着暮霭沉沉中那片如同巨兽匍匐的山坳。夕阳的余晖给皈依坳的方向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温热的铜钱,眼神冰冷。
“全村都是……呵,欧阳宸,你这老狐狸,这次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个‘好活儿’。回去之后,高低宰你一顿!”他低声自语,身影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也朝着皈依坳方向快速行去。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在钟璃带回地府的消息之前,稳住那边的局面,尽管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与此同时,皈依坳内,赵云芷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她把自己反锁在狭窄的卧室里,耳朵紧贴着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门外,是父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声,语气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焦灼和恐惧。
“……刚看到老张头在村口烧纸,神色不对……”
“嘘!小声点!别让丫头听见……这几天外头人来得勤,肯定出事了……”
“我就说早晚瞒不住!那条路……那些灰……当初就不该……”
“闭嘴!你想死吗?忘了前年李老四一家是怎么没的了?!”
“可这么下去……云芷马上就要高考了,她要是考出去……会不会也……”
“别说了!走一步看一步……最近都警醒点,晚上千万别出门……”
赵云芷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母的话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这个村子果然有惊天秘密。“那条路”、“那些灰”、“李老四一家”……还有对外来人员的恐惧,他们不是在排斥外人,而是在害怕秘密被揭露。而父母话里话外,似乎……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甚至可能因为高考离开而遭遇不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的决心涌了上来。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银萝莉他们……他们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她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桌前,再次掏出那串冰冷的钥匙和偷偷用手机拍下的、抽屉里那些诡异物品的模糊照片。骨灰瓶、干瘪虫尸、诡异铜钱、半块青铜牌……还有林墨言那本笔记里透出的可怕字句。
她打开那个星空日记本,颤抖着手,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偷钥匙的经过、抽屉里的发现、父母的诡异对话……她写得飞快,字迹潦草,仿佛慢一步这些惊悚的真相就会从指缝溜走,或者被门外的黑暗吞噬。
写完最后一句,她将钥匙和照片小心地夹在日记本最后,然后用塑料袋紧紧包裹,塞进了书包最内侧的夹层。这是证据,也许能帮到银萝莉他们。
就在这时,她窗外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淡淡香气的红色光晕,但心神不宁的她并未察觉。
做完这一切,赵云芷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接下来该怎么办?直接去找银萝莉他们?太冒险了,林墨言肯定在盯着。等待?每多等一秒都可能是煎熬。
夜色,彻底笼罩了皈依坳。村子死寂得可怕,连往常的狗吠声都消失了。只有那条灰白的骨灰路,在惨淡的月光下,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微光,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苍白裹尸布。
赵云芷不知道,徐月梨的传讯即将抵达银萝莉等人耳中。她更不知道,钟璃已踏入幽冥,蒲封正疾驰而回。而看似平静的皈依坳黑暗深处,无数双麻木或诡异的眼睛,正透过窗缝,冷冷地注视着这几盏闯入死水、试图点燃光明的微弱灯火。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真正的恐怖,正在这被骨灰浸透的村庄里,无声地张开它粘稠的、遍布利齿的巨口。
就在赵云芷将日记本塞进书包最内层时,皈依坳后山一片茂密的杉树林深处,阴影比别处更加浓稠。林墨言靠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老杉树下,树皮皴裂如鳞,与他此刻脸上那种非人的僵硬感奇异地融合。他并非独处。
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形轮廓,比林墨言更高大些,但细节模糊,仿佛整个人都是由摇曳的树影和夜色临时拼凑而成,唯有偶尔转动时,眼眶位置会闪过两点与林墨言杯中沉淀物同源的、死寂的灰白微光。
两人的交谈声极其低微,窸窸窣窣,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足在枯叶上爬行,又像是陈年的纸页在被缓慢而持续地撕扯。在这片死寂的树林里,这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感。
“……无法理解…那条路…为什么要铺…那种灰…但脚踩上去…是暖的…你知道吗…是暖的…”林墨言的声音断断续续,语调忽高忽低,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教师形象判若两人。
对面的人影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脑袋极其轻微地上下晃动了一下,仿佛在点头。
“无法逃脱…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不是不想…是不能…像鱼离了水…像…像种子…离了土…”林墨言语速加快,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粗糙的树皮,发出“沙沙”的噪音,“种子…对…种子…需要土…需要…养料…”
“无法控制…有时候…我会想…那些灰…是什么味道…会不会…有点甜…像…像糖霜…”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模糊的、类似吞咽的咕噜声,“尤其是…下雨之后…路上泛起…那种…湿漉漉的…气息…就想…趴下去…”
对面的人影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鼓励,让林墨言倾诉的欲望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