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雨,在夜幕降临后如期而至,仿佛一个冷酷的守夜人,准时前来执行它的清洗任务。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窗棂和灰白的路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不像是在滋润土地,反倒像是在用力捶打、夯实着什么,将整个皈依坳牢牢封锁在这片不透光的墨色牢笼里。
赵云芷蜷缩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是她唯一的安全区,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窗外是吞噬一切的黑雨,窗内,父母房间早已熄灯,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以及母亲偶尔翻身时床板的轻微吱呀声。这本该是最令她安心的声音,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恐惧。
她面前摊开着物理习题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无法落下。圆珠笔的塑料笔杆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滑腻,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林墨言课堂上的每一帧画面——他那温和却令人脊背发凉的“转化”理论,那串别在裤袢上、冰冷反光的钥匙,以及他看向某些同学时,那难以捕捉的、仿佛在确认“养料”是否合格的审视目光。
“他是魔鬼……”赵云芷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这个认知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能一边传授着美与知识,一边可能主导着如此血腥恐怖的勾当。
父母知道吗?他们每晚睡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呼吸着可能混合了骨灰的空气,他们是帮凶?还是被迫的、沉默的受害者?她对他们的信任,在这些日子的冲击下,已然摇摇欲坠,甚至比不上对那个才认识几天、行事跳脱的杏枝秋来得安心。至少,杏枝秋她们在直面这恐怖,而不是像父母一样,选择用麻木和沉默来粉饰太平。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比窗外的黑雨更让她窒息。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习题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却像扭曲的蝌蚪,不断组合成林墨言的脸,组合成火葬场地下那布满灰白残渣的铁台。
与此同时,远离皈依坳数十里外的山路上,两道身影正顶着渐渐停歇的雨势,在泥泞中疾行。
钟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片阴影中浮现,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连续穿梭阴阳带来的负荷不小,但她眼中那片彻底覆盖眼白的灰翳和针尖般的瞳孔,却显示出她内心的震怒未平。早已在此等候的蒲封立刻迎了上来,他身上的外套沾满了泥点,显然一路赶得急切。
“下面怎么说?”蒲封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声音带着山雨后的清冷。
钟璃言简意赅,将地府所见告知:生死簿上皈依坳近年大片空白,勾魂使畏途不前,谢必安那近乎麻木的推诿与暗示……“那不是简单的食人灭迹,”钟璃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怒火,“是在吞魂!阻挠轮回!此地已成了阴阳两界都不愿沾手的绝地!谢必安提到,那地方的‘味道’,连孟婆汤都盖不住。”
蒲封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吞魂夺魄……难怪陈警官会疯,那些警察死得那么蹊跷。这已经不是欧阳宸刁难那么简单了,这是把咱们直接扔进了阴阳缝隙里的绞肉机!”他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眼神锐利,“必须尽快回去,叶栀她们在里面多待一刻都多一分危险。尤其是陆和,他的预知能力如果被干扰……”
话音未落,旁边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一道赤红色的身影踉跄着窜出,跌倒在泥水里。竟是徐月梨,她平日优雅蓬松的毛发此刻脏污不堪,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又虚弱,狐脸上拟人化地流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
“月梨?!”蒲封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徐月梨喘息着,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蒲封……钟璃……快,快别往前走了!那镇子……那黑雨有问题!”
“慢慢说,怎么回事?”钟璃蹲下身,一缕精纯的阴气渡了过去,稳定她的神魂。
徐月梨缓了口气,急急说道:“我依言回去报信,刚到镇子外围,那黑雨就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我本想硬闯进去通知叶局,可一踏入雨幕范围,就感觉周身妖力如同沸汤泼雪,迅速消散,连神识都开始模糊,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被打回原形!那雨……那雨像是一道活的结界,针对我们这些‘异类’!”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皈依坳的方向:“我见势不妙,和叶局简短的告知后,便拼命退了出来。说来也怪,刚一脱离那黑雨覆盖的范围,所有不适感就瞬间消失了,妖力也恢复如常,仿佛……仿佛那诅咒只在镇中生效!”
蒲封和钟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绝非自然现象。
钟璃立刻尝试施展法术,指尖鬼气萦绕,试图召唤附近的孤魂野鬼施展“鬼抬轿”加快步程。然而,法术如同石沉大海,方圆数里内,竟感觉不到一丝游魂的痕迹。这分明不正常,荒山野岭,岂会无鬼?
“不用试了,”徐月梨虚弱地摇头,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我逃离时隐约感觉到,从我们踏入那小镇的第一步起,恐怕就着了道。那地方……像是个巨大的法阵,或者被某种极强的领域笼罩了。妖修入内,会被逐渐打回原型,磨灭灵智;鬼修根本召不到鬼物,如同无根之萍;魔修的精神会遭受侵蚀,变得混乱狂躁(这或许就是陆和预知时断时续的原因);怪修虽受影响最小,但也会被引发本能恐惧,难以冷静判断。你们...你们从一开始...便被敌人察觉,并加以应对了!”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敌人不仅隐藏极深,手段更是诡异莫测,竟能设下如此针对性的禁制!
“不能再耽搁了!”蒲封豁然起身,脸上懒散尽去,只剩下决绝,“必须立刻赶回去!就算法术被限,靠两条腿也得闯进去!”
钟璃也站起身,灰翳双眸望向那片被夜色和残余雨云笼罩的山坳,冷然道:“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三人不再多言,将徐月梨暂时安顿在附近隐蔽处休息,蒲封和钟璃则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踏着泥泞,向着那座吞噬生灵与魂魄的诡异小镇,疾驰而去。而他们的目标,皈依坳的方向,黑雨并未停息,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帷幕,似乎比夜色更加浓重了。
小镇边缘,借宿的茶馆二楼。
叶栀站在窗边,听着外面渐渐沥沥的雨声,眉头紧锁。这雨下得人心烦意乱。银萝莉靠在墙边,罕见地没有嬉闹,胸口龙印微微发热,让他有些烦躁。陆和闭目坐在角落,手背上的赤瞳不安地开合,预知的碎片更加混乱,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噪音和扭曲的画面。宋楠素擦拭着手臂上的疤痕,但指尖的微颤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杏枝秋试图说笑活跃气氛,却发现连齐惑都比平时更加沉默,蜷缩在阴影里,仿佛这样能更安全些。
秦珩朔检查着装备,低声道:“这雨邪门,我感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指的是他控尸的能力,似乎受到了无形干扰。
“都稳住。”叶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她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等雨停,等蒲封和钟璃回来。”
然而,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霾。这黑色的雨,这诡异的镇子,还有那个隐藏在校园深处、仿佛掌控一切的林墨言……一切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而他们,正是网中的鱼儿。
赵云芷终于无法忍受房间里的死寂和内心的煎熬,她轻轻推开一道窗缝,冰冷的、带着浓重灰土和铁锈味的空气涌入。她望向学校的方向,黑暗中,只有教学楼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林墨言就在那里,也许正站在某扇窗户后,用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欣赏着这场由他主导的黑雨,计算着下一个“饕餮”的盛宴。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紧紧攥住了拳头。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必须有人揭开这真相,哪怕代价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仿佛要将它看穿。
远方的山路上,蒲封和钟璃的身影正在逼近。而小镇中心,林墨言居住的教师宿舍楼内,一盏台灯还亮着。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画册,手指间把玩着那枚古老的青铜牌碎片,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弧度。
夜还很长,黑雨留下的潮湿与冰冷,正丝丝渗入每个人的骨髓。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破土而出,掀起滔天巨浪。而此刻,所有人都认为,那浪尖之上,必将站着林墨言的身影。
晨光刺破云层,精准地落在皈依坳的每一片屋瓦上。昨夜那场吞噬一切的黑雨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被洗涤得过分干净的空气,带着一丝泥土与青草混合的、近乎清甜的气息。一道绚烂的七色彩虹,完整地横跨在小镇上空,将灰扑扑的屋舍和远山勾勒出一层不真实的光边。
死气沉沉的小镇,活了。
不,或许该说是“被激活”了。街道上,居民们纷纷走出家门,脸上洋溢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灿烂到有些僵硬的笑容。他们互相高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而热情,谈论着雨后清新的空气、田里有望的好收成,甚至有人指着彩虹发出夸张的赞叹。孩童嬉笑着追逐,老人坐在门廊下眯眼晒太阳,小贩的吆喝声都格外响亮。一派祥和美满,世外桃源般的景象。
这一幕落在悄悄推开窗缝的赵云芷眼中,却让她血液几乎冻结。那笑容……太整齐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眼尾挤出的皱纹,都像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排练过无数次般的精准。
邻居王大妈以前笑的时候会露出缺了的门牙,现在她的笑容完美无缺,牙齿整齐得令人生疑。卖豆腐的李叔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却手舞足蹈地跟人比划彩虹有多好看,声音尖利得不似本人。
这不是幸福,是披着幸福外皮的提线木偶戏。每一个笑容都像面具,每一次交谈都像台词。他们……还是他们吗?还是说,昨晚的黑雨,洗掉的不仅仅是尘埃,还有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赵云芷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这美好到诡异的画面,比昨夜纯粹的黑暗更让她毛骨悚然。她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就在彩虹最为耀眼的时刻,小镇入口处,出现了两道与这“祥和”格格不入的身影。
钟璃走在前面,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灰色鬼气,额头上方,两支苍青色的、扭曲而锐利的鬼角已然破肤而出,为她清丽却冰冷的容颜增添了几分非人的邪异与威严,双眸彻底化为一片无垠灰翳。她已是半鬼之态,手中虽未持兵刃,但判官笔的虚影在指间若隐若现。
蒲封紧随其后,往日慵懒的神情被凝重取代。他头顶一双毛茸茸的、尖端带着撮黑毛的犬耳笔直竖起,警惕地转动,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半妖化程度不深,但犬牙微露,指甲也变得锐利,腰间那本陈旧志怪录《妖典》都处于随时可以激发的状态。
二人气势汹汹,如临大敌,踏入了这片被彩虹笼罩的小镇。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敌意、甚至只是警惕的注视……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