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的阴影短暂地庇护着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冲突的少年人,但小镇无处不在的诡异氛围,如同湿冷的蛛网,很快又缠了上来。远处街灯昏黄的光晕下,几个晚归的居民身影被拉得细长扭曲,他们依旧挂着那种标准到令人不适的笑容,互相道别,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空洞地回荡。
张子恒猛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些笑容是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不能待了……天一黑,他们……就更不像人了。”他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悸,眼神飘忽不定,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学校的方向。
赵云芷的心也揪紧了,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深吸了一口带着微甜腐味的空气。“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刚才说……不能相信灵异局?”
“绝对不能!”张子恒猛地转过头,眼中是近乎偏执的恐惧,“林墨言……他什么都知道!镇子就像他的棋盘,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那些外人一来,他就清楚了!跟他们接触,就是自投罗网!你忘了那些警察是怎么没的了?”
他抓住赵云芷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我们得靠自己!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绕开后山看守,直接通到外面的公路!只要我们能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把这里的事捅出去……”
“逃?”赵云芷用力甩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倔强,“张子恒,你只想着自己逃吗?那你父母呢?我的父母呢?还有镇上那些可能还清醒着、只是不敢出声的人呢?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把他们全都留给林墨言那个魔鬼?!”
“父母?!”张子恒像是被这个词刺中了最敏感的神经,情绪瞬间失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他们才不是我爸妈!他们是假的!是怪物!我爸妈……我爸妈肯定早就被他们害死了!现在的他们,不过是披着我爸妈皮囊的、吃人的东西!我就是他们圈养的猪!养肥了等着宰杀的羊!!!”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绝望。“你醒醒吧赵云芷!这个镇子没救了!所有人都被同化了!被控制了!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现在就走!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接触过!”
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只顾着自身安危的男生,赵云芷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找到同类的微弱希望,瞬间凉了半截。恐惧可以理解,但如此自私的绝望,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厌烦。
她后退一步,拉开与张子恒的距离,眼神变得冷静而疏离。“张子恒,你怕死,我能理解。但如果你觉得一走了之就是唯一的生路,甚至不惜抛下可能还活着的亲人,那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挺直了脊背,尽管心脏仍在狂跳,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要做的,是弄清楚真相,是拯救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哪怕它现在已经变成了魔窟。如果灵异局的人靠不住,那我就想办法找更厉害的人来!新闻媒体,上级政府,总有能管得了这件事的!我就不信,他林墨言真能手眼通天,把整个皈依坳从世界上彻底抹去!”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凉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幼稚却又不容置疑的决绝。这并非完全源于勇气,更多的是长期压抑后被逼到绝境的反抗,以及对“家”这个概念的最后一丝执着。
张子恒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云芷,仿佛无法理解她的“愚蠢”和“固执”。“你……你疯了!你肯定会死的!你会像那些人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他嘶哑地低吼,脸上充满了恐惧和不理解。
“那就死吧!”赵云芷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总好过像你一样,像个影子一样苟且偷生,连自己是谁都不敢确认!你走吧,张子恒,去走你的‘生路’。我的路,我自己选!”
说完,她不再看张子恒那震惊而扭曲的脸,转身快步走出凉亭,融入了街道边缘的阴影里。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踩在自己狂跳的心上。与张子恒的决裂,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一个可能的盟友,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依赖他人不如依靠自己。灵异局,是她目前唯一的,也是必须抓住的稻草。
张子恒僵在原地,望着赵云芷决绝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颓然地瘫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凉亭里低低回荡。逃跑的念头与负罪感交织,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
赵云芷没有直接回家,她绕道去了小镇那家唯一的、破旧的公共电话亭。插入IC卡,手指颤抖着按下叶栀留给她的那个加密号码的最后一组数字。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对面传来叶栀略显疲惫但依旧冷静的声音:“喂?”
“叶小姐,是我,赵云芷。”赵云芷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有个重要的发现,关于林墨言……还有,我可能找到了另一个……知情者,但他不信任你们,选择了逃跑。我觉得林墨言对学校的控制比我们想的更严,他好像在筛选学生,进行某种‘转化’……”
她尽可能简洁地将从张子恒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略去了仓库冲突的具体细节,但强调了林墨言抽屉的异常、其对学生的“辅导”,以及张子恒所见所闻的恐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后叶栀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凝重:“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但非常危险。立刻回家,保持正常,不要再有任何行动。林墨言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接下来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等我们消息。”
“可是……”
“没有可是!”叶栀的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活着,才能看到真相。现在,回家。”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赵云芷握着听筒,愣了几秒,才缓缓放下。叶栀的警告让她刚刚升起的勇气又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林墨言……已经察觉了吗?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电话亭,抬头望向小镇的夜空。彩虹早已消失,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在浓厚的黑暗背景下,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小镇的灯火依旧零星亮着,那些窗户后面,是麻木的居民,还是……等待着猎食的怪物?
她感觉有一双眼睛,正从某个高处,冷漠地俯视着整个小镇,俯视着她这只试图挣扎的蝼蚁。那目光,来源于学校方向,来源于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美术老师——林墨言。一切的线索,所有的不祥,都如同百川归海,最终指向他。他就是笼罩在皈依坳上空的、最深沉的黑暗。
然而,就在赵云芷裹紧单薄的校服,快步走向家的方向时,她没有注意到,在镇子边缘,那座终日寂静的火葬场最高的烟囱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那并非林墨言的气息,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沉寂、更接近于……“土地”本身的存在,带着一种漠然的、仿佛注视着自己延伸肢体的冰冷意志。
与此同时,在教师宿舍楼内,林墨言站在窗前,望着赵云芷家亮起灯光的窗户,手中那半块青铜牌碎片边缘,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丝极淡的、与他杯中沉淀物同源的灰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舌尖,轻轻舔舐掉那点灰白,喉结滚动,咽下。
然后,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画笔,在一张空白的画纸上,开始勾勒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痛苦面孔汇聚而成的漩涡图案。他的动作精准而投入,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唯有画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规律地响着,像是在为某个沉睡的存在,哼唱着安魂的曲调。
歧路已分,亡羊难补。赵云芷选择了一条看似最艰难的路,而真正的恐怖,或许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林墨言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阴影拖在身后,漫长而扭曲。但谁又能确定,那阴影的尽头,操纵灯光的,又是怎样的存在?小镇的夜,还很长。
凉亭的冰冷似乎渗进了骨头缝里,赵云芷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那点微弱的、因找到同类而燃起的星火,也随之彻底熄灭。张子恒瘫坐在石凳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和一片狼藉的恐惧。
逃?真的要逃吗?
这个问题像生锈的锯子,在他脑海里反复拉扯。赵云芷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自以为坚固的逃避外壳上。“你只想着自己逃吗?”“你不配和我合作!”……每一个词都带着灼人的热度,烫得他心头发慌。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腿如同灌了铅。夜色渐浓,小镇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扭曲,那些熟悉的房屋、街道,此刻看来都像一张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巨口。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凭着残存的本能,双脚机械地拖动着身体,朝着“家”的方向挪去。
一路上,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是的,他害怕,怕得要死。他见过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听过那非人的咀嚼声,感受过周遭“人”那空洞笑容下的冰冷。他毫不怀疑,留下来,迟早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或者变成他们餐桌上的“食物”。
可是……逃走以后呢?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跳出来,带着尖锐的嘲讽。他能逃到哪里去?一个连身份证都可能没有、浑身带着小镇诡异气息的高中生?外面的世界会接纳他吗?会不会当他是个疯子?或者……林墨言,或者控制着林墨言的某种东西,它的触角真的伸不出这个山坳吗?万一逃跑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呢?
更深沉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比起已知的恐怖,有时更令人绝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母亲,或者那个像母亲的东西,早上递过来的、总是多一个鸡蛋的早餐;父亲,那个像父亲的东西,沉默地修好他坏掉的自行车链条;教室后排,他喜欢的女孩,低头认真做题时,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细小阴影;还有几个曾经一起打球、偷偷抱怨作业太多的朋友,虽然他们现在笑容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标准而惊悚……
这里有他喜欢的女孩,哪怕她此刻甚至是可能想要吃了他。这里有他曾经交心的朋友,哪怕他们可能早已不是本人。这里……有他记忆里爱着的亲人,哪怕他拼命告诉自己那是假的,是怪物伪装的,可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万一呢?万一还有一点点可能性呢?
真正到了必须抉择的悬崖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决绝。一边是跳下去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但或许有一线渺茫生机的深渊;另一边是留在逐渐凝固的泥潭里,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吞没,却幻想着能突然长出翅膀,拯救一切。
没人不想做英雄,尤其是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张子恒心底最深处,何尝没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像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揭开迷雾,打败邪恶,成为所有人眼中值得信赖甚至仰慕的人?
但冰冷的现实很快淹没了那点可笑的幻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一个成绩中下、体能普通、遇到事情只会发抖、连 confrontation 都拼写不对的胆小鬼。他连面对“父母”的异常都不敢质问,连跟踪调查都做得漏洞百出,他能做什么?揭露林墨言?对抗整个小镇?拯救所有人?
别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