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和手背上那赤瞳发出的、断断续续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警告,像一阵阴风刮过山坳坳,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冻结。
“眼……见……未……必……为……实……”
“皮……囊……之……下……何……物……”
“镇……非……镇……人……非……人……”
“小心……那……条……路……它……在……看……”
每一个字都带着非人的冰冷和诡谲,重重砸在每个人心头。钟璃周身翻涌的鬼气为之一滞,灰翳双眸中的杀意被惊疑取代。蒲封的犬耳警惕地竖起,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叶栀脸色凝重,杏枝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连缩在后面的齐惑都瞪大了眼睛。
“陆和?你怎么样?”姜茜上前一步,关切地看着额角渗出冷汗的陆和。
陆和大口喘着气,手背上的赤瞳缓缓闭合,只留下皮肤下蠕动的暗红血丝。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是我说的……是‘它’……突然自己……这感觉……很不好,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的边界……”
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钟璃强行审讯的冲动,也让众人意识到,皈依坳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浑。眼见未必为实?难道那个被他们视为罪魁祸首的林墨言,也只是一层皮囊?那条灰白的骨灰路,才是真正活着的、监视着一切的怪物?
“先回去。”叶栀当机立断,示意秦珩朔和宋楠素将那个已经彻底痴呆、只会念叨“灰……路……”的老汉弄晕,找个隐蔽地方藏起来,“此地不宜久留。陆和的预警不能忽视,我们需要重新评估计划。”
一行人沉默地撤回借宿的茶馆,来时的那股锐气已被沉重的疑云取代。原本清晰的敌人形象——林墨言——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名状的庞大恶意。
与此同时,小镇另一端,张子恒正经历着另一种煎熬。
几天刻意的模仿和接近,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染缸的白布,正在被那种麻木、空洞又带着诡异狂热的色调一点点浸透。他和王磊那几个“同类”混在一起,听他们用兴奋又压低的声音讨论着“林老师的教诲”,说着“回归之路”的“温暖”,甚至偶尔会对着那条灰白主路露出近乎迷恋的神情。
每一次附和,每一次假笑,都让张子恒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那个真实的、会害怕、会愤怒、会喜欢隔壁班女生的张子恒,正被压缩到内心最角落的牢笼里。
这天放学后,王磊神秘兮兮地搂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热气喷在耳廓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香烛混合着尘埃的味道。
“子恒,看来你是真的‘悟’了。”王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找到同类的亲昵,“明晚,凌晨一点,老地方,‘派对’又要开始了。这次,你也一起来吧?”
“派对?”张子恒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甚至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期待和“你懂的”的笑意,“哦?终于肯带我了?我还以为你们一直把我当外人呢。”他故意用带着点埋怨又熟稔的语气说道。
王磊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胸口:“哪能啊!以前是觉得你还没准备好。现在看你这状态,妥了!记住,凌晨一点,仓库后面那个旧防空洞入口,别迟到了。”他眨眨眼,压低声音,“这次听说有‘新货’,林老师也会来指点一下,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林老师也会来?!
张子恒的心脏狂跳起来,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他终于要接触到核心了吗?那个所谓的“派对”,就是进行恐怖“转化”仪式的地方?
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扯出一个自以为痞气又了然的笑容,模仿着王磊平时那种混不吝的腔调:“放心,老手了,规矩我懂。一定准时到,少不了你们的‘乐子’。”
王磊满意地又拍了拍他,转身和其他几个同伴勾肩搭背地走了,留下张子恒一个人站在原地,夕阳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灰白的路面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死寂。
直到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张子恒强装出来的镇定才瞬间垮塌。他踉跄一步,靠在一旁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胃里一阵痉挛。
他答应了?他真的要深入虎穴,去参加那个听起来就无比邪恶的“派对”?亲眼目睹可能发生的恐怖景象?甚至林墨言本人也会在场!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到了赵云芷那双失望又倔强的眼睛,想到了父母那张看似温暖实则空洞的脸,想到了那些“转学”消失的同学……
“我不能退缩……”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厉害,“这是唯一的机会……弄清楚真相……也许……也许还能找到救他们的办法……”
可是,万一呢?万一被发现是卧底,下场会怎样?会不会像那个,他亲眼所见,被活活打死的同学一样?或者变成路上新的灰烬?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张子恒机械地吃完晚饭,味同嚼蜡。父母依旧说着关心的话,但他只觉得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早早躲回房间,反锁了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小镇再次陷入那种死寂的虚假宁静。张子恒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打开了一个空白的备忘录。思绪混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到了赵云芷。这个他曾经觉得多管闲事、甚至有些讨厌的女生,此刻却成了他唯一可能托付遗言的人。至少,她是清醒的,她在反抗。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打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赵云芷:
我要去参加他们的派对了。
时间就是今晚凌晨一点,地点在入口在学校仓库后的旧防空洞。王磊说林墨言也会去,我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我会想办法把看到的一切都记下来,如果能拍照或录音,我会找机会发给你。
如果我的消息中途停止更新,或者明天早上你再也联系不到我……”
写到这里,他的手指停顿了,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涌上心头,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点湿意,继续写道:
“那我肯定是死了吧。不用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很蠢,但总比像个影子一样活着,或者变成他们那样的怪物强。如果我回不来,拜托你,如果有机会,告诉我爸妈……算了,他们可能已经不是……还是别说了。”
“还有,小心林墨言,小心那条路,小心……所有人。”
“保重。”
——张子恒
写完最后三个字,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错别字,然后找到了赵云芷那个他偷偷记下的号码,将这条编辑好的信息设置为定时发送,时间定在凌晨十二点五十分。这样,如果他进入派对后手机失去信号或遭遇不测,信息也能自动发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手机,将它塞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和那只防身的短刀放在一起。
房间里只剩下台灯微弱的光线和窗外无边的黑暗。张子恒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学校的方向,又望向那条在夜色中泛着惨淡微光的骨灰路。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派对”的时间,快到了。那扇通往地狱或者说真相的门,即将被他亲手推开。而门后的景象,将彻底改变一切,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而此刻,在教师宿舍的窗口,林墨言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望向旧防空洞的方向。他手中那枚冰冷的骨符碎片,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宿命降临般的疲惫与决绝。
暗涌已至,邀约发出,命运的齿轮,在皈依坳死寂的夜空下,发出了沉闷的转动声。
夜沉如水,小镇的寂静比白昼更令人窒息。赵云芷蜷缩在校外老槐树粗壮的枝桠间,整个人几乎与浓密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架用旧望远镜零件和硬纸筒改造的“装备”,微微调整角度时,会反射一丝冰冷的月光。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锁定在教师宿舍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林墨言的房间。窗帘紧闭,但透过边缘细微的缝隙,能隐约看到室内台灯一直亮着昏黄的光。这光,在她眼中不是温暖,而是某种蛰伏的、不祥的注视。
对父母的说辞早已滚瓜烂熟:“去李婷家一起复习,太晚了就住下。”李婷是少数几个还能正常交流、但也仅限于表面的同学之一,父母似乎也并未深究,或者说,他们麻木的神经已经不在意这种细节。这让赵云芷在愧疚之余,更多的是冰冷的寒意。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下一分一秒爬行。午夜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穿透单薄的校服外套,她却感觉不到冷,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窗口。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姿势而酸麻,眼睛干涩发痛,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约凌晨十二点半,贴身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提示有新的信息。赵云芷的注意力正高度集中在望远镜的目镜上——她似乎看到窗帘后的影子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让她心脏骤紧,手指攥紧了冰凉的纸筒,完全无暇顾及口袋里的动静。信息提示的微光在布料下闪了闪,便归于沉寂,被她彻底忽略。
又过了一个小时,就在赵云芷的意志力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开始有些涣散时,窗内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她的精神瞬间一振,所有疲惫一扫而空。很快,窗帘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似乎在观察外面的夜色。几分钟后,教师宿舍楼下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形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林墨言。
他步履从容,甚至有些悠闲,与这万籁俱寂的诡异深夜格格不入。他没有走那条灰白的主路,而是拐进了旁边更狭窄昏暗的巷道。
赵云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作麻利却又无比谨慎地将望远镜塞进背包,像只灵巧的夜猫,从槐树上滑下,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树叶,紧紧背上包,矮身钻入阴影,远远跟了上去。
跟踪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林墨言看似随意,但步速不慢,而且对小镇的巷道异常熟悉,七拐八绕。赵云芷必须全神贯注,既要保证不跟丢前面那个模糊的背影,又要借助墙壁、杂物堆隐藏自己,每一次对方稍有停顿或转向,她都要吓得屏住呼吸,死死贴住最近的掩体。
有好几次,她差点踩到松动的石块或枯枝,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夜风吹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那条灰白的骨灰路有时会出现在岔路口,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微光,林墨言总是能巧妙地避开它,而赵云芷则不得不绕更远、更黑暗的路。
跟踪了约莫二十多分钟,林墨言的身影停在了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赵云芷躲在一堵矮墙后,小心探出头。
月光勉强照亮了前方的建筑轮廓——那是一座低矮、方正、外墙斑驳的砖房,有一个高高的、此刻正沉寂着的烟囱。铁门紧闭,门上挂着的牌子字迹模糊,但“皈依坳火葬场”几个残存的字迹,在惨淡月色下依然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