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的变了一个方向,再次没入水中,半身被泉水吞没,半身靠在蒲封身边的池檐上。
蒲封不明所以的观察着四周,惊见自己似是在一处浴室之中,硕大的浴池便占据了近乎整间屋子。
泉水泛着诡异的幽蓝,倒映着穹顶垂落的七盏青铜鬼面灯。灯芯明明灭灭,投下的暗红光晕将水面染成粘稠血色。蒲封撑着池檐探身望去,池底铺满的却不是鹅卵石,而是层层叠叠的半透明头骨。
那些头骨表层凝结着珍珠质感的霜花,随着暗流轻轻叩击池底下不知何人留下的剑痕。水流忽然湍急,带着某种无机质的簌簌声,池中升起数十具缠着褪色红绳的浮尸——他们胸腔空洞,肋骨间却盛开着幽紫色的曼陀罗,似是池中的普通花艳装饰。
“这是第几次了?”身边传来绸缎摩擦的轻响。方才那名浴女不知何时已贴上池壁,青丝垂落处蒸腾起袅袅墨烟。她裸露的脊背遍布暗金色刺青,蜿蜒的饕餮纹路间不时渗出黑水,却在触及池面时化作半透明的气泡。气泡浮到半空突然炸裂,飘散的碎屑里隐约显出森白人脸。
蒲封后颈的汗毛瞬间直立起来。池水开始逆时针旋转,在漩涡中心,某具金丝楠木骨灰盒正缓慢上浮。盖棺钉接连崩落时,蒲封听到骨骼摩擦的尖啸,以及裹在潮气里的声声呼唤:“娘娘...该换妆了...”
浴女突然发出嗤笑。她抬手接住一片从梁上坠落的槐叶,那叶片却在蒲封眼前诡异地蜷缩成焦黑色人掌:“这眼冥泉每天要喝七桶孽障精血才够暖和。”她指尖划过之处,池边铜兽口中纷纷吐出猩红涎水,“你瞧,连吞吐的怨气都浇不热...”
青铜灯忽然爆出幽紫电光。整座浴室开始倾斜,池水倒卷成水龙卷。在骤然的失重感中,蒲封看见浴女双脚再次迈出浴池,在地面留下斑斑水渍。而在更深的池底,有具沉睡的白骨正缓缓睁开通红的眼窝——那眼眶里盛着的,分明是飘散而开的招魂幡幡穗。
“你到底是谁?这里到底是哪?!”蒲封迫切的询问着,浴女却完全不做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自言自语,用手在池中拍着水花,溅起层层涟漪。蒲封顿觉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寻找离开的方法,蒲封绕着浴池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并没有大门,唯一的入口只有头顶的巨型天窗。
“刚开就这么急着走啊?”浴女终于再次和蒲封搭话,此时的她身上已经披上浴袍,面色好奇的观察着蒲封。“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蒲封埋怨道,眼中满是警惕,神经紧绷的吓人,皮下青筋若隐若现。
浴女缓步走来,轻轻抬手,指尖点向蒲封眉心,一缕幽冷的蓝芒便顺着指尖没入他的眉心。蒲封顿觉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如潮水般涌进脑海,头痛欲裂间,各种奇异的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广袤荒原上无边无际的怨魂、祭台上流淌着鲜血的神秘仪式、还有那至高无上却又透着无尽死寂的身影……
待那股记忆洪流渐渐平息,蒲封大汗淋漓,仿佛经历了数十场生死磨难。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浴女,此时浴女已换了一身素白的中衣,面容依旧绝美,却透着一股让人难以直视的威严。“原来如此……我算是搞清楚,你身上的那股违和感了。”浴女笑道,用手指打着拍子。
“这……这是什么东西……”蒲封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再说不出更多话来。浴女轻轻叹了口气,她身后的池水缓缓平息,那些恐怖的景象也渐渐消失,只剩下一汪看似平静的幽蓝池水。
“那便是你的因果…很恐怖吧?”浴女的声音空灵而又带着一丝沧桑,仿佛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传来,“你现在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自己刚刚就像是经历了数世般?”
蒲封缓过神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知眼前之人绝非寻常之辈,如今身处这诡异的冥泉之中,一切都得小心应对。“确实如此……”蒲封如实回答。
浴女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轻易离开。”说着,她转身向池边走去,漫步在水平面上,泛起丝丝涟漪。蒲封急忙跟上,试探着走上水面,悬于水上,他现在只想弄清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到离开的方法。
“你到底是谁?这地方又到底是什么所在?”蒲封压低声音,再次问出心中疑问。浴女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池中的水突然剧烈翻腾起来,无数气泡从池底涌出,气泡破裂间,一幅幅画面在水面上浮现。
画面中,一座宏伟的古老宫殿矗立在皇城之上,宫殿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阴气,无数扭曲的鬼魂在宫殿周围徘徊哀嚎。宫殿的主殿内,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身影,那身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周围的鬼魂皆伏地颤抖,不敢抬头。
“这是……”蒲封瞪大了眼睛,被眼前的画面深深震撼,急忙出声询问,不知为何,他总觉这场景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浴女再次挥手,水面的画面变换,出现一位侠士带着两只狐狸独守城门的场景。浴女的手掌在水面上轻轻一划,幽蓝的池水忽然沸腾如血。画面中的景象便由静变动——
寒铁锁链在夜风中发出尖啸,一座荒废的城门孤零零立在尸山血海间。三道身影逆光而立,最前方的侠士披着染血的玄色披风,腰间长剑倒映着残月寒光。他身后两团毛茸茸的影子时隐时现,左侧白狐的整条尾巴被血浸透成暗红,右侧火狐左眼碎成蛛网状,却仍在撕咬一只腐烂的断臂。
“喀嚓——”腐朽的城门突然炸裂,半截森森白骨从门后破出,带着腥臭的脓血拍向侠士面门。火狐化作残影掠过,利爪精准贯穿骨缝,腐肉下的森白指骨却突然暴长如鞭,啪地抽碎了狐尾末端绒毛。白狐尖叫着扑咬而去,一具具腐尸如海浪般喷涌而出,空洞的眼眶里渗出墨绿色黏液。
画面剧烈震颤,蒲封仿佛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浴女的声音混着水声在耳畔炸响:“看仔细了!那城墙是用人骨筑起的。”
长剑出鞘的刹那,天地骤然寂静。侠士的影子在残月下拉长成持戟巨人的轮廓,剑锋所指处,整座城门的骨墙轰然坍塌。但坍塌的骨块中爬出无数畸变人形,他们腹腔绽撕裂刺出牙齿,胸腔伸出骨手,从眼眶长出森白獠牙。
画面开始扭曲,再平稳下来时,画面中的场景似是不知过去了多久,白狐已经被血液燃的赤红,一团团雾气如蛛丝般缠绕着它。火狐毛发如火,紧紧咬着侠士的脚踝,强行将他拖出城门废墟。侠士就这么任由它拉扯着,似是已经失去意识,不知是死是活。
整面池水轰然炸开,画面骤然消失,迸溅起死死露珠。蒲封踉跄几步,脚下不稳,狠狠落入池中。蒸腾的水雾里,浴女正用指尖摩挲水面浮现的纹路,那些暗金咒文顺着她裙摆爬上腰际:“这便是你前世,留于此世的因果。”她一把将蒲封从水中扯出,轻靠在他耳边,带着曼陀罗香气的吐息拂过耳垂:“你猜...当年那个侠士最后看见的,是不是此刻的你?”
蒲封后怕的急促喘息着,距离咳嗽起来,似是刚刚落水让他呛了水。见蒲封一直咳嗽,并无回答自己的问题,浴女也不气不恼,只是又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从手中化出一道竹签,上面挂着一枚铜钱,铜钱上又印着一只兽爪的痕迹。
“这是…狐姐的签!你怎么……”蒲封大惊道,还没开始追问,就见浴女一把将竹签刺入自己心口。剧烈的刺痛打断了蒲封的思绪,顿觉天旋地转,眼前忽明忽暗,眼睛一闭昏死过去,浴女猛的将其扔进池中,任由他在池水中坠落……
冰冷刺骨的池水淹没了蒲封的意识,但他并未沉入池底,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在幽蓝的泉水中缓缓上浮。意识模糊间,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闪现——持剑杀敌时嘶吼、敌军对阵时的叫骂、挚友友善的劝解、亲友的不解质问、白狐眼中流转的血色月光...
“喀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惊醒了沉睡的记忆。蒲封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躯体正在透明化,手指间泛起朦胧的银光。他低头看去,自己竟在缓缓变化——皮肤下流淌着淡淡荧光,四肢逐渐延长,指尖生出薄如蝉翼的爪尖。
幽蓝的池水突然变得粘稠如血绸,无数半透明的丝状物从四面八方探出,缠绕上蒲封变化中的肢体。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已化作兽爪,月光从池底天窗斜照下来,在爪尖折射出妖异的幽紫光芒。
“开始了嘛?”浴女此时已经坐到池边,指尖把玩着一枚沾血的铜钱,随着她话音落下,蒲封左耳突然刺痛,绒毛如野草般疯长。他痛苦地捂住头颅,感觉有无数尖牙在颅骨内啃噬,记忆深处传来凄厉的狐鸣。池底那些红绳浮尸忽然集体转向,褪色绳结发出金石摩擦声,每一具空洞的胸腔都浮现出相同的狐爪印记。
“喀嚓——”
剧烈的断裂声在颅内炸响,蒲封七窍渗出银白雾气。他的视野开始分层:池面倒映着人类形态却逐渐晕染成毛色,水下倒影却是通体雪白的狐身,唯有尾巴末端悬着半透明的人形虚影。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经脉里撕扯,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低吼。
浴女突然将铜钱投进池中,整片冥泉剧烈震颤。那些头骨中渗出银丝,顺着泉眼倒卷而上,在蒲封周身织成茧状牢笼。
刹那间,池中所有红绳同时绷紧,将蒲封拽向池底。在急速下坠的黑暗中,他看见那具沉睡的白骨睁开了眼,眼窝里飘出的幡穗分明是狐毛交织而成。
蒲封在剧痛中咬紧牙关,尾椎骨突然刺破衣物暴长。当银丝缠上脖颈的瞬间,他本能地弓起脊背,周身泛起银蓝妖光,竟将冥泉腐蚀出缕缕青烟。浴女瞳孔微缩,终于露出几分讶异:“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