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湾旧港最外沿的“潮蚀仓库”。
那是一排被废弃二十余年的木结构库房,原先用来囤放海盐,如今屋顶塌了半边,剩下一扇铁锈卷门歪斜地挂在滑轨上。
海风从破洞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瓦与枯藤,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仓库最里头,有一间昔日值班员的小休息室——不足十平米,却被收拾得异常干净:
旧船板重新铺过,缝隙里嵌着盐霜,在煤油灯下泛出贝壳般的光。
天花板只剩一层防潮帆布,边缘缀着剥落的油漆,像褪色的海旗。
•窗户用半透明的海雾玻璃补过,月光透进来时,碎成一片乳白的浪影。
唯一的家具,一张铁架单人床,但此时却铺上了松软的床垫。床头的小木箱上摆着一盏铜制酒精灯,灯焰被风吹得摇曳,却把整间屋子烘得微微发暖。
艾米莉亚就在这盏灯下醒来。
她先是感到一阵钝痛——像有冰锥嵌在右肩,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
空气里混杂着碘酒、海盐与微弱的花草苦香,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医务室里。
可当她睁眼,看到的却是剥落的墙皮与头顶半悬的帆布,耳边只有潮水拍岸的“哗啦”声,以及远处灯塔偶尔闪过的断续红光。
“啊……我还活着吗?”
嗓音嘶哑得像被沙纸磨过。她试图撑起身,却只牵动肩上的绷带——干净、平整,显然被人重新包扎过。
“咔嚓。”
门轴发出轻响。
门被推开——
月光先一步泻进来,照在来人的银发上,像给发丝镀了一层流动的光。
那是一位少女。
她戴着白色的面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白色的衣裙显得简洁又不失优雅。
“别动,毒还没散。”
她走到床沿,坐下来。
左手托着一只小碗,碗里是深褐色的汤药,表面浮着几缕淡金色的油花,散出微苦却回甘的草药香。
右手捏着一只白瓷勺子,勺背描着极细的浪纹,在灯焰下闪一下暗一下。
“来,张开嘴。”
少女用勺背轻轻碰了碰艾米莉亚的下唇,像试探水温一样温柔。
药汁温热,带着海茴香、苦艾与一点点蜂蜜的味道——先涩后甜,像把北湾的潮风熬进了汤里。
艾米莉亚下意识张嘴。
一勺、两勺……
药汁滑过喉咙,像细小的火舌,所过之处疼痛被一点点熨平。
少女动作极稳,每舀一勺,都会轻轻吹两下,再递到唇边;
偶尔有药汁沾在唇角,她便用拇指指腹极轻地抹去——指尖微凉,带着海盐的粗粝,却不让人讨厌。
灯焰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剥落的灰墙上:
一个坐在床边带着面具的银发少女,一个倚靠在床头的银发小修女;
两人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潮汐与岸线的短暂相拥。
喂完最后一口,少女把碗放回木箱。
灯焰低低地晃,像被潮声压弯的麦穗。
汤药的最后一滴滑过艾米莉亚的喉咙,她睫毛颤了颤,随即沉沉阖上。
呼吸由急促转为绵长,肩头的绷带不再渗出新的血渍,紫黑的蛛网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
白影,将椅子拉近床边,坐下。
煤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剥落的石灰墙上,像一条静静守夜的银鱼。
面具下的目光低垂,落在艾米莉亚的指尖——那里,最后一抹紫纹正缓缓褪去,像潮水退回海面。
夜静得只剩潮声。
白影的手背却忽然一烫。
暗红色蝙蝠纹样自皮下浮现,在苍白皮肤里微微跳动。
她抬手,指尖轻点蝙蝠,声音压得极低,像怕吵醒沉睡的孩子。
“小雅?”
蝙蝠纹样亮起柔光,另一端传来轻快的嗓音,却带着夜巡后的倦意。
“那个植物型怪人——还蹲在教室,根须扎进地板,像在充电。大概是因为植物的特性,它只在白天活动。夜里不动,明早才会继续扩张。”
“知道了。”
“对了,”小雅的声音压低半分,“你救的那个银发小修女……还活着吧?”
白影侧目,看艾米莉亚平稳起伏的胸口,答得淡:“嗯。”
“给她吃的汤药里,掺了一滴我的血。”
“普通人沾了一滴便会心跳骤停,但她体内有异能,又有毒侵。我的血会化成‘白细胞’,一路追杀毒素——以毒攻毒。”
蝙蝠纹样闪了两下,像打了个呵欠,随即熄去。
对话结束,仓库重新沉入潮声。
…………
清晨六点,海雾像未醒的梦,把整座学园裹成灰白的茧。
操场中央,太阳神的誓约直插地面,日轮水晶在薄雾里闪出微火。
林栖——或者说,那朵寄宿在她体内的“蛊惑之花”——站在十字架前。
墨绿的藤蔓从她指尖垂落,像一帘被毒汁浸透的帘幕,在晨风里滴落紫黑色的水珠。
她抬手,藤蔓“刷”地化作长枪般的突刺,直奔十字架心脏。
砰!
藤蔓尖端在离十字半寸处炸成焦黑的碎屑,被一层淡金色的光膜弹开。
光膜像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又迅速合拢,只留下几粒金屑飘落。
“……碍眼。”
林栖的声音带着双重回响,少女的嗓音与花的嘶鸣叠在一起,像生锈的风铃。
她皱眉,藤蔓在掌中重新编织成巨锤,猛地砸落——
咚!
十字架纹丝不动,反倒是藤蔓被震得寸寸龟裂,毒汁四溅,在地面蚀出嘶嘶作响的小坑。
“真是吵。”
一道清脆却带着恼火的嗓音在雾后响起。
艾米莉亚从雾中走出,修女裙的前摆被海风吹得鼓起,像一只炸毛的小白猫。
她双手叉腰,银色短发被晨雾打湿,几缕刘海倔强地翘起,像被电过的猫须。
蔚蓝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却亮得吓人——
那是“生气”的颜色。
“上次让你钻了空子,就以为本小姐好欺负?”
她跺了跺脚,靴跟“哒哒”敲在水泥上,溅起几粒小石子。
腮帮微鼓,像塞满坚果的仓鼠,声音却奶凶奶凶的:
“区区一朵大号喇叭花,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她一把抓住十字架的柄,“唰”地拔起,日轮水晶瞬间复燃,金光炸裂成一圈小太阳。
光屑像萤火虫一样在她指尖乱飞,有几粒调皮地粘在她的睫毛上,闪啊闪,把她的怒意镀了一层金边。
“看好了!”
艾米莉亚单手抡起巨十字,动作却轻快得像挥一根指挥棒。
“太阳神的誓约·日冕·小惩!”
她轻轻一挥,一道细如发丝的金链从十字尖端射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灼目的光爆,
只是“啪”地一声,精准地抽在林栖迟脚边的藤蔓上。
被金线扫过的藤蔓瞬间碳化,碎成黑灰,却连她校服的裙摆都没碰到。
艾米莉亚哼了一声,下巴微抬,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这叫点到为止。再敢乱动,我就把你连根拔起,做成干花书签!”
白影站在她身后半步,白衣与晨雾融为一色。
面具下的目光落在艾米莉亚鼓起的腮帮上,微微弯了弯,
仿佛在说:
“她生气的样子,好像一只炸毛的猫。”
林栖——或者说,花之怪人——愣了一瞬。
花心的小嘴抽搐两下,发出干哑的笑声:
“呵……小惩?那就看看,谁先变成书签。”
藤蔓再次暴涨,却在金光边缘被无形的日冕烫得滋滋作响,
像靠近火焰的飞蛾,一靠近就蜷缩。
艾米莉亚叉腰而立,脚尖轻点地面,金色的光屑在她周围旋转成小小的风暴。
她鼓着腮帮,声音软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小姐生气的时候,连太阳都要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