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灯光忽然像被谁调低了一格,鼓点也变得黏腻,仿佛有人把低音炮泡进了麦芽糖。
方才的喧闹像退潮,却留下一圈圈带着酒味的回声,黏在耳膜上。
塞西莉亚坐在吧台最末端的高脚凳上,第三杯羊奶的空杯刚放回台面。
杯底残留的奶沫在紫灯下泛着幽绿,像一层薄薄的霉。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膻味仍盘桓在舌根,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胃里那团火被奶液暂时压下去,却烧得更暗、更沉,像埋进灰里的炭。
她不敢合眼。
只要眼皮稍一耷拉,眩晕就会像潮水漫过头顶。
四周那些黏腻的目光仍在——从舞池、从卡座、从每一面反光的酒瓶里探出来,顺着披风的缝隙往里钻。
她甚至能听见它们交头接耳:
“金色的……”
“外国种……”
“要是能咬一口……”
声音像坏掉的磁带,反复倒带。
塞西莉亚把披风领口攥得更紧,指甲不知何时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半月形的白痕。
就在这时,背后卡座爆出一阵起哄——
“安德森!上啊!”
“你不是号称‘少女杀手’?别怂!”
啤酒瓶被重重顿在桌面,玻璃相撞,像敲锣。
脚步踉跄,却坚定。
皮靴跟磕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钝锤敲在塞西莉亚的脊背。
她回头。
安德森。
一个名字先于人抵达。
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实际也许只有三十——酒精把他泡发了。
络腮胡像被雷劈过的灌木,乱糟糟地爬满下半张脸;胡茬里沾着几点啤酒沫,像未化的雪。
身上的灰衬衫倒算干净,领口却扯开了三颗纽扣,露出锁骨处一片通红的皮肤,上面浮着一层细汗,在灯下反出油腻的光。
他的眼睛最吓人: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放大,黑得几乎看不见眼白,像两口深井,井底烧着虚火。
他停在塞西莉亚半步之外。
酒气先扑到她脸上——劣质威士忌混着胃酸,像发酵过度的果酱。
塞西莉亚的胃猛地一绞,险些把刚喝下去的羊奶吐出来。
“小姐……”
安德森开口,声音黏糊,却带着不合时宜的郑重。
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那只手在抖,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关节处结着旧伤疤,像干裂的河床。
“我是安德森……很高兴认识你,请问……”
他的尾音拖得太长,最后一个音节被酒嗝打断,变成一声湿漉漉的“嗝——”。
吧台后的老杰克皱起眉,金牙在灯下闪了一下。
“安德森,你他妈坐回去!别在这儿发酒疯!”
回应他的是卡座里爆发的笑声——
“不喝醉哪来的胆子撩妹?”
“安德森,看你的了!”
有人把空酒瓶滚到安德森脚边,瓶子撞到他的靴跟,发出清脆的“叮”。
那声音像发令枪。
安德森咧嘴笑了。
胡子里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其中一颗缺了角,像被啃过的旧钢琴键。
他向前倾身,肩膀撞翻了吧台边一只空的高脚凳。
凳子倒地,滚了两圈,撞在塞西莉亚小腿上——冰凉、坚硬。
“美丽的小姐……”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我没有恶意……只是……”
他的左手也伸了出来,两只手像钳子,一左一右,试着把塞西莉亚困在吧台与他之间。
“……只是有点喜欢你。”
塞西莉亚看见他的瞳孔在收缩——
不是因光线,而是因兴奋。
那里面映出她的倒影:披风兜帽滑落一半,一缕金发垂在脸侧,像一道裂开的月光。
“别碰我。”
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划过玻璃。
吧台后的老杰克已经抄起了开瓶器,铜质把手在灯下泛着冷光。
安德森像是没听见。
他的右手继续向前,指尖几乎触到披风的绒毛——
就在那一瞬,塞西莉亚的左手动了。
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只听见“啪”一声脆响——
安德森的手腕被反折过去,掌心朝上,肘关节被压成一个危险的钝角。
他的脸瞬间涨得紫红,酒气混着汗臭猛地炸开。
“啊——!”
惨叫卡在喉咙里,因为塞西莉亚的拇指正按在他腕动脉上。
她能感觉到那层皮肤下奔涌的血——滚烫、急促,像快要决堤的河。
舌尖忽然泛起一股酸甜的铁锈味。
“我说了,”
塞西莉亚的声音贴着他耳廓,轻得像耳语,却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碰我。”
卡座的笑声戛然而止。
有人失手打翻了酒杯,琥珀色液体顺着桌沿滴落,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老杰克的开瓶器悬在半空,金牙在灯下闪了闪,最终没落下。
安德森的脸由紫转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的响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
塞西莉亚松开手。
安德森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张小圆桌,玻璃烟灰缸摔得粉碎。
他跌坐在地,捂着腕子,大口喘气,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酒吧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球在威士忌里融化的“咔啦”声。
塞西莉亚重新坐回高脚凳,指尖在台面上敲了两下,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在铁上。
“我的猪腿,”她头也不抬,“还要多久?”
老杰克把开瓶器“咣”地往吧台一扔,金属声在死寂里炸开。
他抬手抹了把胡子,冲后厨门帘吼:“桑特!猪腿——十分钟!再慢就拿你自己的腿来凑!”
里头传来“砰”一声锅铲摔地的声响,算是回应。
安德森仍瘫坐在碎玻璃里,像被丢上岸的鱼,大口喘着。
没人敢去扶他。
原本围在卡座看戏的醉汉们,此刻都缩回沙发深处,仿佛刚才起哄的不是他们。
塞西莉亚没再回头。
她垂着眼,指尖在吧台上敲出极轻的节拍:
咚——咚——咚——
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心脏的鼓点上。
吧台尽头,一只老式留声机没人碰却自己吱呀转动。
唱针落下,却不是方才的摇滚,而是一首老旧的爵士——女声的哼唱像抽了丝的烟,在空气里缓缓缠上来:
“When the night is hungry, darling, close your eyes…”
塞西莉亚的睫毛颤了颤。
那股铁锈味更浓了。
不是从安德森腕上的血,而是从更深处——
像有人在她颅骨里敲了一口钟,声波震得牙龈发痒。
老杰克把一只白色马克杯推到她面前。
杯口氤氲着热汽,奶皮在表面结出一层皱巴巴的膜。
“先垫垫,”他低声说,“桑特那两条猪腿,得现烤——外焦里嫩,带骨髓。”
塞西莉亚没碰牛奶。
她抬眼,望向吧台后的镜子。
镜面被岁月刮得模糊,却仍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金发滑出兜帽,在锁骨处卷成一道暗金色的河流;
瞳孔在霓虹里收缩成针尖,蓝得近乎透明,像结霜的湖面。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老杰克能听见:
“有后门吗?”
老杰克擦杯子的动作顿住。
“怎么,想跑?”
“不,”她指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想吐。”
老杰克眯起眼,金牙在胡子间闪了闪。
他朝舞池尽头努了努下巴——那里有一块被霓虹灯管拼成“EXIT”的绿牌,灯管坏了半根,“X”一明一灭。
“穿过厨房,左拐。别碰冷库,今晚刚进了鲜货。”
塞西莉亚点头,刚要起身——
“呕——”
安德森突然弯腰,吐了一地。
秽物混着血丝,溅到旁边一双漆皮高跟鞋。
鞋的主人——那个湖绿挑染的短发陪酒女——尖叫一声跳开,脚踝被玻璃碎片划了道口子。
血珠滚落,像一串断线的红珍珠。
空气瞬间凝固。
塞西莉亚的鼻腔猛地炸开那股味道:
铁锈、胃酸、酒精、还有一丝极淡的甜——
像熟透的樱桃被踩烂在柏油路上。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
咚。
咚。
老杰克低声骂了句什么,抄起吧台下的拖把。
“桑特!滚出来收拾!”
无人应答。
后厨的门帘却“呼”地鼓起,像被风从里面吹胀——
可酒吧里根本没有风。
塞西莉亚站起身。
披风下摆扫过安德森的脸,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截空荡的布料。
指尖残留的触感冰凉,像摸到一把新磨的刀。
她朝后门走。
每一步,鞋底都黏在地板上,像踩在糖浆里。
爵士女声仍在留声机里旋转:
“…close your eyes, and count to ten…”
十步。
九步。
八步——
就在她指尖触到“EXIT”门把的瞬间,
后厨传来“咔哒”一声。
像有什么金属锁扣被打开。
紧接着,一股更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铁锈,是鲜肉。
带体温的、刚被剥皮的、还在抽搐的那种。
塞西莉亚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愉悦的叹息:
“……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