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被墨汁打翻,星子稀疏,风带着潮湿泥土味。
小透抱着膝盖坐在床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隔壁房间传来小莲母女轻快叠被子的窸窣,笑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
他把蜡笔摊开——深蓝、血红、墨黑——像一排无声的控诉。
笔尖在纸上拖出干涩的“沙沙”,却迟迟落不下第一笔。
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那张全家福的残角:父亲抱着他站在废墟前,母亲弯身替他擦去膝盖上的灰。
下一秒,画面碎成火星,只剩警报的红光。
门被轻轻推开。
小莲探头进来,发梢还带着洗发水的甜香。
“小透,再不动笔就真的来不及啦。”
她晃了晃自己刚完成的画:母亲的笑脸被金色蜡笔涂得发亮,旁边还画了一颗夸张的爱心。
小透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来不及就来不及吧……反正也没有人会来。”
小莲愣住,笑容僵在嘴角。
这时,小莲的妈妈推门而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孩子们,画好了吗?”
小莲立刻把画递过去,得意地展示。
母亲弯腰,指尖轻抚那抹金色,语气柔软:“真漂亮,妈妈明天一定穿最漂亮的紫色裙子来。”
她转身走向小透,语气同样温柔:“让我看看你的自画像。”
小透把画纸往怀里一藏,却被母亲轻轻抽走。
纸上根本不是什么自画像——
一个通体猩红的晴天娃娃,圆滚滚的脑袋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像被灼烧过的空洞。
娃娃的嘴角被蜡笔拉得极长,似笑非笑,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母亲的手指微微一抖,蜡笔屑簌簌落下。
“这是……”
“自画像。”小透的声音干涩,却带着挑衅。
“停下!”母亲下意识提高音量。
小透猛地把画纸揉成一团,蜡笔碎屑扎进掌心,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放开,别碰!”
叔叔闻声赶来,身上还带着厨房的热气:“怎么了?”
没人来得及回答。
小透像只受惊的猫,从两人之间缝隙蹿了出去,拖鞋在走廊上啪嗒作响,像一串急促的鼓点。
夜风迎面灌进衣领,带着初夏潮湿的草腥味。
小透跌跌撞撞跑到院子外,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随时会被折断的枯枝。
眼泪根本止不住,滚烫地滑过下巴,砸在水泥地上。
就在他抬手擦泪的刹那,一颗真正的流星划破天幕——
赤红,拖着长长的尾焰,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黑夜。
小透的哭声哽在喉咙,他双手合十,声音颤抖却执拗:“把爸爸还给我……把妈妈还给我……还给我!”
流星转瞬即逝,夜空重新归于死寂,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台阶下,草丛里露出一截白色布料。
小透蹲下身,拨开湿漉漉的杂草——
那是一个被丢弃的晴天娃娃,纯白棉布已经沾满泥点,却依旧圆滚滚的。
黑洞洞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把它抱在怀里,布偶比他想象得轻,像抱着一团空气。
“既然你是晴天娃娃……”
他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让明天下雨吧。下暴雨,公开课办不成,好不好?”
他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商量,带着孩童的天真与绝望。
院子角落有棵老槐树,枝干扭曲,像老人佝偻的背。
小透踮起脚,把晴天娃娃挂在最低的枝桠上。
布偶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黑洞洞的眼睛忽明忽暗。
他伸手拍了拍娃娃的脑袋,指尖触到粗糙的缝线,像摸到一条细小的伤疤。
“说好了,明天不许晴天。”
他再次强调,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叔叔焦急的呼喊:“小透——你在哪儿?”
小透回头,狠狠抹了一把脸,把眼泪连同泥点一起抹掉。
“来了!”
他朝声音方向跑去,跑了两步又回头,对着树上的布偶低声补了一句:“拜托了。”
夜风掠过,晴天娃娃无声地摇晃。
在它黑洞洞的眼窝里,极细极细的红光一闪而逝。
…………
院子里的夜灯只剩一盏昏黄,像怕冷似的缩在墙角。
小透被叔叔牵着手往回走,袖口还沾着草屑。
叔叔蹲下来,双手搭在他肩上,掌心温热,带着厨房淡淡的油烟味。
“小透,”叔叔的声音比平时低,却像一块厚实的棉布,能把所有尖利的情绪包进去,“你是男子汉,对吧?”
小透鼻尖还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点头。
“嗯。”
“那就别让眼泪做你的领路牌。”
叔叔用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湿意,粗糙的茧子刮得皮肤微微发疼,却疼得真实。
“明天我会去你的公开课。”小透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晨露。
小透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晨露。
“真的?”
“真的。”叔叔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温柔的褶子,“我穿那件藏青西装,再配你上次帮我挑的领带,保证不给你丢人。”小透的嘴角终于松动,露出今晚第一个细小的弧度。
“那……我们回去把画完成吧。”
“走。”叔叔站起身,牵着他往回走。
灯光把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并肩的树。
——深夜,老槐树下——
风带着潮气,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互相啃咬。
醉汉踉跄着闯进路灯的光圈,酒气混合着酸腐的汗味,在空气里炸开。
他眯起浮肿的眼,视线在树干与枝条间晃荡,最后定格在那枚随风摆动的白色晴天娃娃上。
“帮……帮我脱了吧……”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口齿间吐出的酒沫顺着下巴滴落。
话音未落,他抬起拳头,带着醉意与莫名的怒火,朝布偶狠狠砸去。
第一拳——
拳头砸在棉布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布偶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第二拳——
指关节擦过粗粝的麻绳,皮肤被勒出一道血痕,酒意让他感觉不到疼。
第三拳——
拳头正中布偶的脸。
“砰!”
布偶猛地一震,纯白的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妖冶的猩红,像有人把鲜血直接泼了上去。
醉汉愣住,酒意瞬间被惊惧驱散。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生气了?”
他干笑两声,声音在喉咙里打颤,“原来……你也喝多了?”
下一秒——
“哧——”
晴天娃娃的嘴部缝线骤然崩裂,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里喷涌出浓稠的红色瓦斯。
那气体并非雾,而是像无数条细小的血管,带着滚烫的温度与刺鼻的铁锈味。
它们在空气中迅速膨胀,像潮水般将醉汉整个人吞没。
“呃啊啊——!”
醉汉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一条猩红的触手——由纯粹的负能量凝成——从瓦斯中探出,像活物般缠绕上他的颈动脉。
触手表面布满细小的倒刺,每一次蠕动都在皮肤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
醉汉疯狂撕扯,指甲在触手上划出深深的沟痕,却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他的瞳孔迅速放大,血丝像蛛网般爬满眼白。
“哈……哈哈……”
笑声突然从喉咙深处挤出,扭曲而癫狂。
他的手臂肌肉以不自然的幅度隆起,青筋暴突,像是被注入了过量的力量。
“轰!”
醉汉猛地转身,一拳砸向旁边的石椅。
石椅瞬间崩裂,碎石像子弹般四散飞溅,在水泥地上留下蛛网状的裂痕。
他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指关节,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反而笑得更加癫狂。
“再来!再来!”
他对着空气咆哮,声音被红色瓦斯扭曲成非人的嚎叫。
触手在他的脖颈上越缠越紧,像一条正在收紧的绞索。
而他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理智正被深不见底的猩红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