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屋内不断响起咳嗽声,听得出病人咳得很用力,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拉动老旧的风箱,每一次咳出声都像是要把胸腔内所有脏器都呕出来,以至于他在咳后会不受控制地干呕。
每一个听到这咳嗽声的人恐怕都会不住地想象他会在某一次咳嗽时,或是在某一次咳嗽完的干呕中,一些血块或者是内脏会出现在他的食道中、气管中、口腔中,然后再被他吐到地上。
相信没有人不会害怕这种情形,但万幸的是这里没有人,或者是说除了这位病人之外没有其他人。
可是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那飞檐之下的黑影又是什么呢,那小院井边站定的人影又是什么呢,那门外探头探脑的干枯影子又是什么呢,那床前端着一碗漆如墨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浓汤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的,不知何时出现的,在偶尔的一缕月光下映出一身白衣的的身影又是什么呢。
“都是鬼吧!我真是见鬼了!”
床榻上的病人心里想着,恐惧早就在病痛的折磨之下变得麻木,仅剩的一点清醒是在由内而外的从胸腔里扩散到全身的阵痛中获取的。
他想:
“我叫厉靖,是河源郡厉家长子。”
“我父母在一年前双双病死。”
“我还有一个妹妹。”
......
那端着恶臭浓汤的白衣鬼已经走近了,厉靖心里想着,因为他抬不起眼皮,他太虚弱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而不是浑身的凉意让他全身带起了密如蜂巢的鸡皮疙瘩,让他联想到那些在富贵坊悦来茶楼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过无数遍的山妖鬼魅,导致他害怕的不敢睁眼。
些微嗡嗡声传来,凉意却更胜了。
“近了!近了!”
厉靖心脏狂跳,但他知道只要假装自己意识模糊无知无觉,只是不停咳嗽,那白衣鬼就不会害自己。
然后再被那冰凉的僵硬的鬼灌进一碗恶臭的浓汤,它就会离开这间屋子,等到下一个如这般昏黑的夜晚,等到下一碗恶臭的浓汤!
它就会再来。
只要这样自己就不会被它杀害,只要这样自己就能一直这样活下去,这要这样自己就能一直喝那碗恶臭至极的浓汤!
“不行!”
厉靖突然冒出了个想法,不,不是突然,应该是早有预谋,证据就是他藏在厚厚的被褥下的那双手中握着的一把剪刀。
这剪刀是哪来的?
厉靖不知道。
这剪刀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厉靖也不知道。
这剪刀是拿来做什么的?
厉靖当然知道。
之前是用来裁线剪布的,而现在他要用来杀鬼了!
能杀掉吗?
厉靖不知道,他听说鬼怕阳气旺盛的人,也怕杀气重的人。阳气和杀气都能对鬼有用,他一种气都没有,反而死气沉沉,那他怎么能杀死鬼呢?
厉靖还听说,人死后就是要变成鬼的,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算没成鬼也是半个鬼了,鬼说不定是能杀鬼的,毕竟人也能杀人,鬼怎么就杀不了鬼?
心想到此,厉靖便不再犹豫,他决定那白衣鬼一靠近,自己就用剪刀杀死它!
一只手贴上了厉靖的后背。
那真的是只手吗,就算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厉靖还是会发出这样的惊叹。
那只手就算是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感受到上面的湿漉漉的感觉,但有没有水浸入衣服下面,只是依附着那丝丝寒气一并钻进厉靖的衣领。
还有一种难以想象的细腻的柔软质感,像是一根泡在黏糊液体中的蚯蚓,没有骨头,但格外有力。
厉靖被那股巨力扶起,从躺姿变成了坐姿,他这时强行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看清了眼前的鬼。
手中的剪刀也被握的更紧了。
哪里是它的弱点?鬼有弱点吗?
厉靖不知道鬼有没有弱点,也不知道鬼能不能杀死,但他觉得时候到了,自己应该杀死它,就算是好像从没停止过的咳嗽和慢慢逼近的死亡都无法阻止他,因为他看见了它头上的一根钗子。
银制雕花,看着有些粗糙,上面的花纹僵硬干瘪,整体十分不协调。
这是他自己雕的,在七年前瑶珏的生日宴上送给了她,瑶珏是他的妹妹。
瑶珏从没把这根钗子戴在头上过。
他问过她,是不是不喜欢。
她则拿出了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锦鲤,打开一看,里面塞着棉花,棉花之中藏着一根钗子,是自己送的那根。
“怕坏了。”
这是她的回答。
那这根钗子又是怎么在这白衣鬼身上的呢?
厉靖有了理由,也凭空生出了些气力,一把扯开棉被,那把尖锐的剪刀则直直刺入白衣鬼的胸口。
厉靖口中终于不再是刺耳的咳嗽声,而是一声低吼,吼过后他感觉浑身大汗淋漓,气血直冲天灵,双眼和太阳穴感到十分鼓胀。
白衣鬼倒了下去,直直地,还是那般飘忽和没有重量,就算落在地上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碗恶臭的浓汤则洒在了床上,被褥顿时发出滋滋声,一股比浓汤更难闻的味道散发出来。
厉靖死死盯着那地上的白衣鬼,看它许久没有反应,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才发现那钗子是被钉在它头顶,已然插入了一小半。
厉靖想用力站起却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狠狠的咬了自己手腕一口,一股腥甜让他的舌尖重新活跃了起来,手腕上的疼痛感让他的头脑重新活跃起来。
他双手撑着床沿,把自己推到了地上,压在了那白衣鬼的身上。
这次顾不上感受全身的湿腻感,厉靖坐在白衣鬼身上,控制着还有些颤抖的双手握住了那根钗子。
一二三。
一二三。
一二三......
厉靖回忆着自己在安乐坊铁心拳馆外听到过的号子,仿佛这样能从那借些力气过来一般,心里一边想着,手上一边跟着节奏发力。
不知多少声号子后,可能是一百,也可能是一百零一,厉靖拔出了那根被他板的有些变形的钗子,控制着如筛糠般的双手给自己披散的头发挽了起来,把那歪曲的钗子插在了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上。
最后他盯着那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鬼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他扯下那把剪刀,从床下拉出一根木棍支撑着身体,向着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