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图书馆的外门敞开着，暗金色头发的男人挺着胸背着手，踱步审视着馆内的另一端。那是一扇严密封锁的大门，是真正的禁地。门后的书本皆被拷着铁链，封面内侧铭刻着诅咒的咒法。不详的气息近乎溢出，让馆内的人都不想往这个方向多看一眼。
“我们这里是全堂区防护最严密的，从未有过失窃。”图书管理员在他身侧介绍，满是自信，“即便那个在其他区流窜的所谓怪盗也从未能得手。”
走到大门前，雷米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队长吊坠，像盏银色的提灯，内部镶嵌着红色的结晶，这是渗入了他血液的灵石。禁书库大门有一种特殊的结界术，这种法术以血为触发媒介，只有特定的血液才能激活。护卫队只有队长级以上才能有权限打开它。
禁书库大门由石垒成，透着古墓般的寒凉。随着灵石闪烁微光，复杂的花纹自石壁隐现，结界解除，石门伴随着沉重摩擦声缓缓开启，打开封尘的历史。
“这就是堂区的禁书库？病毒样本封锁的措施还不错。”雷米点点头，“听说最危险的大魔法师的作品也作为标本存放于此，如果失窃，后果不堪设想。堂区人，思想的战争你们不能有一丝怠慢。”
对不同样本抽检完毕后，他关上大门，走出了图书馆。
走下楼梯，在靠近廊道的拐角处，学生的谈话不合时宜地闯进耳朵，尖锐得有些刺耳。
“当时那个队长雷米非要要闯进森林里争功，最后是靠洛铭救了大家，什么队长，我看还不如我们的洛铭靠谱。”
我不如洛铭？
他攥紧了拳头。
阿越的话似乎和修道区那位司铎的失望目光重叠，受伤过的左手似乎隐隐作痛，传来暗沉的屈辱。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下，长桌上摆着面包和果蔬，往来的学生在教会学校的饭堂吃饭，餐盘声、脚步声、交谈声熙熙攘攘。
洛铭面前是春藤，这段时间她经常过来和他一起吃饭。最开始洛铭被周围的目光聚焦得有些不自在，但一段时间后，大家也开始视之为日常的一部分了。
他发现春藤虽然打扮和其他女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麻花辫和齐刘海，统一的学士黑袍。第一眼分不出差别，仿佛走丢了都不会被注意到，但随着一段时间的相处，她身上那种微妙的游离氛围，像一缕清茶的气味般缥缈无形。
虽然很爱学习和做笔记，但又经常发呆，宛如置身事外。她注意到他的目光，腼腆地笑了笑。
“学长，听说你跟怪盗有过好几次交手，还差点抓到了她。”春藤小口吃着面包，“那是什么样的人啊，会很可怕吗。”
“嗯......比起可怕，我想更多的是难以捉摸。而且并没有传说那么风光，实际上我总是被她耍的团团转。”洛铭坦白道。
“听上去好坏啊。”她眨眨眼，“那你会讨厌她吗？”
洛铭定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我......猜不透她。护卫队是秩序的守护者，确保冬城的平安。从立场上看，她无疑是试图颠覆秩序的敌人。但实际上，不少失窃的物品之后会被她放回，虽然经常名义上是护卫队追回的。她总是大摇大摆闯入一切，又不遵守任何规则。我们很难预料她的下一步行为。”
“也许是为一时兴起，又或者别有所图。但有一点我无法否认，她有着天才般的魔法天赋。如果改邪归正，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
“更好的前途，就像学长你这样吗？”
“只会比我更好吧。”洛铭笑了笑，“别拿我打趣了。”
“事到如今，或许已经晚了。一见面就你追我赶，很难想象会有好好说服她的机会，我们的立场已不允许像这样和平的交流。比起劝降，我更在乎的是她做出这一切的动机。”洛铭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意外的很简单也说不定呢，会不会是学长想复杂了。”
“嗯，但愿吧。”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一直找我请教问题呢。这些天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明明你的很多问题，我都没能回答。”洛铭问。
“不知道诶，虽然没有获得答案，但和学长聊天本身也挺开心的！”她笑眯眯吃完午餐，起身收拾桌面。
“倒也不用一直恭维我。”洛铭叹气，一同起身，收起盘子，两人一同走向饭堂出口。
“你，有在背后说我坏话对吧？”雷米眯着眼，缓步靠近训练场廊道的阿越。
一时间还在训练场谈笑的学生瞬间安静了，识相的人默默走开，只剩阿越的笑容僵在脸上，被眼前队长的眼神吓得动弹不得。
“抱歉，我不该多嘴，我向您道歉。”阿越飞速低头认错，但却被狠踹了一脚，身体撞到训练场的石柱上。
“好说，好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就拿训练场里的杖枪当做给我的赔礼吧，这次放过你。”雷米的杖枪在冬狩时断裂，他无法想象就这样带着断掉的武器回修道区，迎接那位叔叔失望的目光。
“可这不是我的，这是属于学校的。”阿越慌了，“我们都只是预备卫兵。”
“这可以是你的。”
雷米步步紧逼，又踹了一脚，看着阿越半天没有反应，那懦弱的样子让他怒从中起，又抓着领子把阿越提了起来。“哈，你还知道你是预备卫兵，来，我作为队长，今天和你一起练练吧。”
他把阿越拖向训练广场。
“我注意到你似乎总是想在训练中偷懒。”他扭扭脖子，活动筋骨，目光阴冷，盯着眼前手无足措的预备卫兵，一步步逐渐逼近。“站稳了，冬城的敌人可不会像我这么温柔。”
他把训练场的杖枪扔给面前不安的学生，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敲击着心脏。
阿越擦了擦冷汗，双手紧握杖枪。他咬牙举杖，在尖端的光纹汇聚成光弹射出，但雷米低头侧身，大跨步后便逼近他的身边，一脚踹飞阿越手中的杖枪后，右拳结实地砸到脸上，随后连续的拳头像是雨点般砸下。
“弱得难以想象，看来你并没有瞧不起我的资格。”他围着躺在地上的阿越踱步，像巡视自己的猎物，每当阿越起身又很快被一脚踹倒，“不肯努力向上爬，只想懒懒散散地苟活一生，你们的劣根性正是因为缺少鞭策。”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更远的某人说话。
“堂区生活设施老旧，面包难吃，我不在乎。但你们懒散还不自知的态度，最让人无法忍受。修道区人人怀着崇高的觉悟，我们的努力和自制是你想象不到的。”
“不许欺负同袍！”扎着麻花辫的女孩突然出现，双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真爱多管闲事啊。”他瞄了春藤一眼，随手挥去一拳，但半空中被一只手截住。
洛铭握着他的右手腕，如同铸铁。
“原来是我们的大英雄来了。”雷米声音客气了许多，但却没看洛铭一眼，“我不对优秀的人动手，我只帮教会清理废物。”
“我一直无法理解，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忍受和他们这群蛀虫待在一起。”他看向旁边两人，“这多嘴的男人在靶场从不好好训练，这个学农的女人在果园训练场的果实也是最小的，明明他们实力远不如你，你却护着他们？”
“爱护大地的同袍如爱护手足，这是法典明文写下的。”
“只有华而不实的花枯萎，果实才能诞生。一颗松动的螺丝也能毁灭整只钟表，这话可也是教会的箴言。”雷米咄咄逼人，“我们可是护卫队，软弱的人难道不能肃清？”
“连身边的人都守护不了，谈何其他？”洛铭的手握得更紧。“难道不正是弱者，才更需要卫兵的守护？”
“护卫队是为冬城而战的！”雷米习惯性地高声呵斥。
“他们就是我要守护的冬城。”洛铭一步不退。
他高声到，“那我换个说法，现在我在处理教会的叛徒，预备卫兵，你无权干涉。”
“叛徒？你的证据呢？”
“这种堂区的人，只要想查，就可以有无数证据。”他冷笑，“我们处理过好多了，你凭什么说她不是？”
洛铭抓着他的手臂仍然在施力，他试着抽回手，但却如被焊住一般纹丝不动。
“要对我动手吗，我劝你想好对修道区的贵族动手是什么结果，为了这帮人，葬送你和你家的大好未来？”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黑发少年不再说话，平静地盯着他，眼神只剩一丝静谧的杀意。
气氛剑拔弩张，在僵持之中，华彩的烟雾爆炸般四溢，如同水面激起涟漪。烟尘中每个人的表情都仿佛在时间中凝滞了。
“哈哈，小心天天沉迷吵架，被聪明的怪盗抓住机会哦！”
未闻其人先闻其声，烟雾中的阴影站在高处，手上摇动着一串闪烁的红光，那是队长吊坠。
洛铭太熟悉这大张旗鼓的登场方式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雷米难以置信，随后冷冷盯着高处魔女帽的影子，“先抓贼，今天的事等我抓到她后再说。”
“这话不用你说！”洛铭也快速行动。
雷米扬起杖，光纹贴着杖枪浮现，闪电的弧光像毒蛇般咬向那个跳动的身影，却只击穿训练场屋檐的一角。那个影子跳到另一侧的巷子里，他立刻大步追了出去，穿过大门时却脚底一滑，很不体面地跌倒在门口。
他咬牙双手撑地，起身时发现自己被粘在地上。甜腻的花香像藤蔓缠绕周身，他意识到这是某种胶水般粘稠的花蜜。毫无疑问是刚刚那个魔女设下的陷阱，但方式却匪夷所思，难道这也能是魔法的一种吗。
他双手青筋暴起，在地上生生扣出了印痕，他的左手之前受伤了，但还是下意识用刻意的疼痛惩罚自己的身体。
刚刚的阿越和其他劝架的学生也从门口赶来，他凶狠地瞪着他们，似乎从他们的步伐中都看出了嘲笑。
阿越和周围的朋友冷着脸，围在他身旁，阴影压在他身上，阿越抬起手，却在帮他解除束缚。研究一番后，胶水开始逐渐被加热升温。
“加热溶解这个要点时间，只能先等着了。”阿越正在对着地面的花蜜胶水施加低温加热的法术，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不擅长打架的人，光炽弹法术笨拙迟缓，却很擅长低温的精确控制。
“你......”他欲言又止，“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知道得罪修道区贵族的后果。”阿越脸上还没消肿，“如果我们换个身份，也许是个复仇羞辱你的大好机会。”
“哈哈，你在挑衅我和我的身份。”他抬头看着围他四周的堂区人，眯起眼睛，“但看来你还没那么怯懦。”
被加热的胶水带着柑橘花的气味溢满而出，蒸腾而起，包裹着或躺或站的沉默人群，浓稠像是要醉人。
风吹过街巷，将花香扬起，穿过数条街道的窗户，如透明的烟，飘散在空旷的屋顶。
“好久不见了，你果然还是没放弃老本行啊。”洛铭站在屋脊上，看着站在另一端的怪盗。
“想我了吗？”金鱼草笑了笑，蓝围巾俏皮地晃动，“哈哈，是不是我不在的日子都很无聊啊？”
洛铭没有回答，在大跨步逼近的瞬间已经到她的面前，只差一点就抓住她的手，在围巾飘动中他的视野被遮蔽了一瞬，失之毫厘。
“喔哦，速度变快了！”她转身，随后起舞般跳跃到另一端的屋檐。“这些天有进步啊，优等生大人。不过不听人说话这点还是没变。”
“你花言巧语的本领也没少，别指望靠几句话让我分心。”洛铭摆出一副平日的严肃，“偷走队长吊坠的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现在给我还来得及。”
她一翻手，掌心露出取走的吊坠，银色金属如笼子，红色的结晶被镶嵌其中，像一盏迷你的提灯，“这个款式还挺漂亮的，不过应该不只是装饰吧？”
“别想套话，偷走吊坠这是在向整个护卫队宣战。”他计算着和她的距离，调整着魔力对身体的强化程度。
“哈哈哈，原来之前的事不算吗？”她笑容自信，额发在风中飘得凌厉，“哼哼，邪恶的魔女站在你面前，你却把之前的事都一笔勾销了？你比表面看上去更温柔嘛。”
没有理会她的调笑，他调动全身的力量，开始了追逐。黑袍在奔跑的气流中摆动，像渡鸦的羽翼，破开了风声。而她则在每当要被触碰到时，跃向更远的地方。
穿过街道，校舍，穿过廊桥，谷仓，穿过虚掩着的门窗，窑炉和磨坊，踏上房檐砖瓦，风和花香渐渐淡去，流动的景色开始放缓，最后只剩下在巷口阴影里，起伏着大口的喘息声。
“这次也太能追了吧。”金鱼草终于停下脚步，扶着墙喘了口气，“都跨了好几个区了，你这家伙体力见长啊！”
洛铭也在平复呼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执着，仿佛要追着她跑出整座冬城似的，或许只是雷米那表情的狰狞还历历在目，让人只想尽可能的远离。
重新振作后，他缓缓靠近角落的她。杖枪的前端抵在她的脖子前，她后仰着，背贴到了墙上，识相地举起了手。
“好啦，这次我认输。”她张开手掌，黑纱手套裹着的指尖灵巧得像夜蝶，变戏法式地露出银质吊坠，“还给你。”
过于轻易地认输，让洛铭警惕地定了数秒，在确定了她已经双手没有任何道具后，他还是伸出了手。
突然她魔女帽绑带上的单目镜闪出刺眼的光亮，他意识到又中计了。他在一片炫目的闪光中用力向前伸手，似乎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很快无数气球凭空出现，像吹开的无数泡泡，遮蔽视野纷飞而上。
他伸出的手心只牵着一根孤零零的丝线，上面连着一朵画着鬼脸涂鸦的白色气球。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洛铭怔怔的，想不通原理，没有记载在学校的任何法典上，宛如任性的奇迹。他们不断在既有条目上重复的法术，在她面前总是轻易被突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魔法吧，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虽然还是让她跑了，但至少吊坠是夺回来了。
他将吊坠放入口袋，突然定住了。他再仔细反复检查了黑袍外侧的口袋，垂下头，恨不得缓缓蹲在墙角。
口袋的灵石碎片不见了，最后还是让她得逞了一把，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这东西的，按理说自己没告诉任何人。
他望着天，握紧吊坠，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堂的。一走进大门，人潮涌动为他庆功。欢呼声和喝彩声像是飘带，空气中还残留一丝柑橘花的暗香，他在众人的簇拥中，再次获得一场不安的凯旋。
浑身狼狈的雷米重新戴上吊坠，简短的道谢后，挤开人群，在沉默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待人潮散尽，穿过教堂大门的洛铭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回家的方向。事情一环接一环，内心还有存留着不真实感。
他心里还回荡着追逐战的画面，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街道长坡的起点。
记忆里回家的这段路总是被夕阳填满，整洁的地砖偶尔被地牛踩坏，露出破损的一角，围墙的角落会沾染青苔，冬天的树干掉落零星枯叶，飘到邻居家的屋檐，靠近会闻到家门口飘来晚饭的烟火气。
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四季的变化都化作这条坡道的痕迹。
冬城的娱乐并不多，玩耍常被视作某种不得不犯的罪恶。回家的这段路是学生时代少有的自由时光，是教师和家长的注视之外的小片天地，可以趁机一起寒暄聊天追逐打闹。每到临别的路口，大家会下意识走得很慢。
喧嚣散尽后，便踏上了这条漫长的坡道，那时夕阳染红角落，街道上会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如今却留下新的影子。
晚霞橘红倾泻，映衬出少女被压暗的轮廓。落日恒久的寂寥就这样被打破。
春藤站在路口旁边，背贴在围墙下，厚款眼镜的镜片大半染着夕光，麻花辫垂落，似乎有些紧张。洛铭看到她，主动招了招手。
“怎么了吗？”他问。
“那个，我想找找那只小猫的位置，但好像迷路了。”她有些局促，像是为了缓解紧张，她又把双手的袋子提起来，“我还带了些吃的，想分给它一点。”
“没事，我正好要回家，我顺便带你一起去吧。”洛铭安慰道，她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在街区长长的坡道。
“也可以分给你！”她好像是有些怕洛铭不信，试图展现诚意。
“......我就不跟它抢了。”
他选择主动退出这场无端的竞争。
“最近可能会有危险，在外可以尽量和朋友一起走。”洛铭望着前方，暗红的阳光给一栋栋楼房留下深深的影子。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呆呆地问。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愣了愣，每次都猜不到她下一句，随即笑了，“确实，我们当然是朋友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景色一点点往身后流淌，落叶飘旋如钟表缓慢的时针。
洛铭头一次和别人并肩走上这条回家的坡道，他注意到自己迈步会大一点，于是他稍稍放缓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