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浮在窗头。
这是一处隐蔽的花坊，也是魔女的迷你种植实验场。戴着蓝围巾的魔女在打理草莓时，瞪大了双眼。
月光下，盆栽的滕蔓和枝叶悬空攀升而起，在空中扭曲成了诡异的几何纹路。
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她的花坊和各处的迷你种植园出现了数次这种难以形容的异变。
比如之前柑橘花长出了一些淡黄的晶体，似乎是花蜜结成，拿水稀释后如胶水般粘稠，根本没办法用来吃。试着煮了下，发现花蜜晶体只有在特定温度范围粘稠度才会降低，其他温度不管升高还是降低都会迅速胶水化，变成了超级粘着剂。
拿去拦住卫兵倒是个不错的道具，但这完全是意外产物，怎么也复现不了，而这样的异变在最近似乎变多了。
她暂时想不明白，只能把剩下的先封存好。琥珀般的晶体放入玻璃瓶中，倒是很方便携带。上次的使用效果出奇得好，脑海里一浮出未来那个黑袍冷脸人被粘在地上的样子，她便抖着肩笑出了声。
她从帽子上抽出羽毛笔，准备像以往那样，记录下实验数据。尽管有更简约方便的自动铅笔，但是她喜欢这种复古的款式，毕竟绘本里的魔法师都有个羽毛笔。用完插在帽子上还可以作为装饰。
“小草莓们偷偷学了立体几何？”魔法种植日志中写下了新的一句话，笔记旁边还画着一个表示疑问的可爱表情涂鸦。紧接着她专心致志地在之后的纸页上记录下这些让人不安的几何花纹。
她对种植场的异变有过分析和推测，这些花与果实都是她用农业向的魔法催化生长的。她用魔法像是呼吸般频繁，很清楚魔法必然包含了即兴的状态，像是人无法每次唱出完全相同的歌声。
哪怕是同一个魔法的使用效果，每次都必然有些细微的不同。这种误差虽然单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一个孤立盆栽里长期循环累加，或许会导致微小误差的不断放大。
魔法来自心灵对现实的改变，不稳态可能是它的内禀属性。
这种不稳态，会让许许多多的意外像是气泡溢出，她意识到没办法完全靠现有的记录和推理解决。
嗯，果然想要真正弄明白，还得有新的知识才行，最好是关于介绍外面对于魔法的研究的。思量片刻，她把目标投向了传说的禁书，第一堂区的禁书库封锁措施最为严密，内堂阴影里锁着的数本著作，据说承载着遥远时代最危险的大魔法师的所言所想。只要弄到手，那家伙的智慧便可透过纸面与文字，跨过悠久的时间为她所用。
她要找机会盗取大魔法师的遗产。
记录完花纹后，她清点了下自己接下来需要的东西，逐一记在自己的愿望本里。之前愿望单所记下的“天空的宝藏”，如今已经被打上了勾。
在那个深蓝暮色下的麦田，荧光组成的冬城地图向她标记了埋葬在大地的“天空的宝藏”——各处曾经天文学家的天文法术和观测记录。这是份弥足珍贵的赠礼，在知道位置后，她格外兴奋，迫不及待地以最快的速度逐一收集完成。
那实在是份昂贵到奢侈的大礼，利用天空飞行的魔法，利用星空测绘的法术和相应的星象记录资料......她这段时间几乎都在学习和实验，高密度的知识源源不断，让人充实到仿佛产生饱腹感。
不知道那些勇敢的学者们还在不在，她真的很想当面和他们说一声谢谢。但她也清楚，这更可能带来危险，留下那朵纸花的人，想必是知道她这位怪盗的作风和爱好，但刻意选择避免有直接的交集。
在冬城进行天空魔法的研究是大罪，采用这样曲折隐秘的方式传递他们的成果，想必不单单是为了浪漫。或许彼此心领神会，保持互不打扰的默契，正是回应他们心意的最好方式。
她抬头透过窗望着月亮，突然想到，不管是相隔多远，不管何种身份，即便互不相识，但当夜幕降临，抬头时却能看到同一片天空，而正是那份最纯粹的感动将各不相同的人生联系在了一起。
来自天空的感动如果具象化，她认为一定是星轨，在那些天文学资料的纸页中，记录着自己从小就想亲眼看看的星轨图。
她打开一个盒子，月光下闪烁着盈盈的绿光，那是灵石的碎片，她和洛铭对决时的战利品。这块来自外界的灵石体积远比白木桩的花朵结晶要大，她不自觉笑了，那个优等生没有看起来那么听话，也藏着自己的秘密。
拿出灵石碎片，透过晶体望向月光，光芒随着晶体的旋转折射变化，非常通透明澈。
看着挂着墙上的观星日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堂区的边缘地带，破败的房子开始零星散落，城区排布的有序逐渐消解。这里是靠近“沃土”的边缘地带，越过黑色的土地，已经能看到远方的城墙拦截了地平线。
在人们的记忆里，这里似乎永远都蒙着一层尘埃。老旧剥落的石屋矮墙，空气中悬浮着苍凉。
洛铭触碰斑驳的墙壁，像是触碰到那个麻花辫女孩的故乡。他在这独自巡逻，一路上人烟稀少，空置的楼房像歪斜的棺椁。
远处，他看到一个人影拖着身子，在街道的尽头徘徊，那是沃土的方向。
“沃土”是被教会赞颂的祝福与生命之地。曾经一种名为羽鸽的鸟类被教会视作罪恶，在对天空的战争之后，它们的遗骸被埋葬于此——这被视为将天空的生命力重新归还给大地。于是土壤因此肥沃。这一习俗也被称为归土，延续至今，埋葬的早已不只是羽鸽。
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或残疾人，抑或是无法参与劳作的病人，都可以参加光荣的归土仪式，将自身埋葬于此，将生命力归还大地。在沃土的边界设立着专门的仪式驿站，这是通往生与死的一扇门。
对于选择归土的虔诚者，教会提供的不仅是一种荣耀，在被批准归土资质，自愿服用归土药后，他们的家人会获得一笔不菲的费用。对一些家庭来说，崇高之外，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在通往沃土的仪式驿站的铁栅栏前，干瘦的年轻男人一瘸一拐地徘徊，手里攥着一袋归土药，包装似乎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回头看了眼街道的房子，看了又看，最后拆开袋子，把几粒药丸倒在自己手上，仰头张嘴，手臂颤抖地抬起。
干枯的手臂被一只伸出的黑色手套稳稳握住，阻止了倒向嘴里的药丸。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打算归土。”洛铭惊讶，眼前的人虽然面部满是疲态，但应该才成年没多久。他知道归土药，那通常是生命将近之人会选择的药物，吃下去后身体在土壤里会快速分解成纯粹的魔力流，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对面愣了愣，注意到他的服装，似乎认出了他是谁。
“我已经没用了。”他露出皱眉的笑容，“我右手和腿都残疾了，干不了农活。只能参加归土仪式了，家里还能分点粮食。”
他说完，试图继续把药丸塞进嘴里。
“不，你再想想......怎么会没有用呢！”洛铭一时语塞，双手拉着他的手腕，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我现在什么活也干不了，活着也只能张嘴吃别人的饭。”他有些局促，不明白为什么洛铭要为难他。
洛铭知道如果他不再说点什么，眼前的年轻人就真的放弃生命了。一时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此刻甚至比冬狩时还要紧张。在片刻间思考后，他急忙开口。
“不你听我说，我在我家附近养着一只黑猫。”他甚至感觉有点语无伦次，是啊，他只会背法典的原句，却甚少说过自己的想法，“很少见的动物，对我们家也没什么用，既不能干家务也不能替人去工作，我也只是每天路过时喂一喂它，但奇妙的是，只是看着它好好活着，心情就会变好一些。”
他声音缓慢，但是却认真坚定。
“动物都如此，更何况人类，就算抛开其他用处，只要活着本身就是能让人开心的事！”他很少跟人辩论，时常担心自己话说得太笨，但现在他必须说下去，“粮食是很重要，但既然喂养动物的食物，我平时少吃一点就能分给它，那养活你和其他类似境遇的人，只要教会区少收点就行......”
说到这他声音哑了下去，额角流下冷汗，收多少粮都是教会经过精密计算的最好结果，自己在质疑教会区的安排？
但眼前的人浑浊的瞳孔望着他，似乎要放出光来，他不可能收回自己的话。
于是他鼓起勇气继续开口。
“我成绩还不错，将来我会当上队长，去到修道区甚至教会区。收粮官都是教会的人，如果我在教会高层能说得上话，他们一定会理解的。”他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郑重其事道，“所以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眼前手臂残疾的年轻人愣愣地盯着他，摇了摇头苦笑，“我也早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了，恐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我不能答应您。”
“但我看出来，您和其他人确实不一样。既然您有这个心，那我为了大家的口粮，也只能先死皮赖脸地再撑一会了。”他干笑两声，被洛铭扶着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能活一天是一天吧哈哈，反正晚几天早几天也差不多。”
“对了，您来这，是来查怪盗吗？”他似乎看出了洛铭的目的。
“是。”洛铭意识到眼前的人虽然眼神浑浊，但内心却意外的敏锐。
“大人跟我讲话掏心掏肺，我也就不顾忌了。我这些话别往外说哈，其实她每次大张旗鼓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大伙都是假装视而不见的。我知道您是好心保护我们，但比起个爱在房顶跳来跳去的怪盗，我们这些种地的更怕那些收粮官！”
他说得有点激动，像是把憋着的一口气全部吐干净。
“她是老爱捣乱，但那魔法也是真神奇啊，之前麦田我种的一簇小麦，您猜怎么着？被她变成了长着面包的玫瑰！我以前可没吃过那么软的面包哈哈。”
他说到这开始下意识砸吧嘴，像是回味起面包的松软。
洛铭望着他，思绪一时被冲击得有些混乱。那个记忆中的身影一幕幕叠加在一起，仿佛被列为禁忌的一曲酒醪，让人迷眩。
“我知道您很厉害，好几次都差点抓到她。所以我死前有个请求。”他显得局促，像是要触碰最后的禁忌。
“......您能放过她吗？”
黑袍的少年静静站立，许久没有说话。
“抱歉，规则对每个人必须一视同仁。”洛铭转身，目光低垂。
“哈哈，是，您说得也在理。”他干瘪地笑了，下意识点点头。
“但我也未必抓得到她啊。”洛铭转头，朝他露出苦笑。
他愣愣看着洛铭，渐渐眉毛舒展，露出释然地笑。
堂区边境，无名街巷。
星光落进少女的阁楼，她翻动着书籍和笔记。
夜空清澈，她把灵石的碎片加工成了一块薄薄的镜片。灵石天然具有吸收魔力的特点，是非常好的魔法道具的加工材料。群星会释放看不见的魔力波频，像是天空在无声地歌唱，而借助天文法术的设备，人类能聆听星海的声音。
镜片会透过吸收的魔力频调，刻录下那些星星的移动轨迹，她一直想亲眼看一看，所有星星在天幕上转动起来的样子。
将镜片对准一颗特殊的星星——永恒指向北方的帝星，在外面名为“大海”的无边大湖上，船夫们会通过它判断船只的方位，被唤作“定盘星”，还有文明将它视作星空的主宰，认为掌握着天地间的秩序，誉为“天之枢”。
坐在天台上，透过镜片，绚烂的星轨在她眼前浮现。围绕着帝星，一圈又一圈的轨迹组成同心圆，这是天空的年轮，像是最纯粹的魔法花纹一般。
万籁俱寂，却无比壮美。
会不会最开始的魔法花纹，就是源自于这些自然界的原始花纹，用一个个不同的轨迹，展现世界的运转痕迹。于是那些的大魔法师先祖们，也如同今天的她一样被震撼，憧憬，将这样的美丽铭刻在历史中，成为跨越时间的一份礼物。
她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小心愿。
趁热打铁，她马上开启下一项同样期待已久的实验。过去天文学家所留下的书本，在最后还附赠了一页大大的世界地图，但没有冬城的位置。像是拼图缺失了一角。
上一次的荧光地图只显露出冬城的图景，而今夜，她准备着更大规模的星空测绘魔法。这一次，她要让群星的眼睛，看向冬城之外的广阔未知世界。
将灵石加工镜片后产生的碎屑没有被浪费，而是被她研磨成了粉末，加入一定的液滴，利用灵石对魔力的吸收和发光闪烁的性质，让其成为了天然的魔力示踪的荧光剂。她以此代替之前萤火虫飞舞的效果。
灵石碎屑的颗粒液滴、白木材质的法杖、晴朗的夜空、复杂而精密的光纹......一切准备就绪。
星空测绘魔法开始启动，星盘轮转，来自天空的频调化作了群星凝视大地的眼睛，无形的魔力场在灵石荧光剂下，映射出繁星般蓝绿的荧光，像一片瑰丽的光雾。极光般的微粒地图悬浮空中，不断扩大，从冬城延展至群山，构成了壮丽的图景。
终于，延伸的地图超越了过去视野的极限，她看到了群山的尽头之外，真正的世界。
高悬在天空云海之上的冰原，浮空冰原的尽头倾泻着巨大的瀑布，如同天地间的一幕白绸缎，千万吨冰河坠入垂直深渊，那是大地深深的裂谷，原来如此，冬城几乎被环山的深渊和通天的瀑布包围着，在这片大地遗世而独立。
结合地图，她终于找到了冬城在世界的位置。那个最关键的空白终于得以填满。
她给世界地图放入最后一块拼图。
这块拼图叫做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