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铭擦拭着猎刀,刀面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与刀身铭文重叠。
铭文刻录着教会箴言——“地赐之以铁,人报之以血。”,随着角度变化着反光,一抹清辉沿着刀刃边缘流淌。
他将刀收鞘,像是思绪重新收束。
事情接踵而至,但越是纷乱越需要冷静判断。黑猫被在自己家被盗走尽管有些丢脸,但反而松了口气。以她的性格,他暂时不太担心它的安全。
但问题依然严峻,那个怪盗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家养了黑猫的?并且还精准地找到了自己不在家的时间点,这意味着她既知道自己的行程,也知道自己家和房间的位置。
之前的吊坠事件同样充满了疑点。
出场的时间太巧了,抓住了大家互相争吵,对周遭环境的观察力最薄弱的时机,简直像一直在某处注视着大家。并且她甚至知道他口袋里的灵石位置,那是他原本想研究枯鹿的线索。
许多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那个怪盗无所不知的形象,默认了她的一切可疑和怪异,只把她视为某种不详的幽灵。没人会去思考幽灵是如何行动的。
但他知道,她也只是人,行动必然有所限制,每次威风出场背后往往意味着长久而周密的准备。
那么她是如何获得这么多内部情报的,这也是某种未知的魔法吗?
这么长时间的蛰伏,却只是为了偷一个吊坠?尽管吊坠是护卫队队长的象征,但为此宣战似乎欠缺了分量。逃跑也总是大张旗鼓,甚至她的逃跑路线可能也只是幌子。
又或者,吊坠只是某个更大计划的一个序幕?行窃又放回的“怪”也许只是一种表演,掩盖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一个魔法的天才,会最需要什么?
知识,超越现存边界,禁忌的知识。
他不自觉地起身,出门。堂区最危险的一批禁书封存在教堂大图书馆深处的禁区,吊坠正是钥匙。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是难得的假期,他却独自向教会学校走去。
他让思考专注于怪盗事件,某种程度上也是转移注意力不去深思沃土牛鬼的事。教皇卫队骑士的地位成为了护卫队集体噤声的默契,追捕调查依然继续,但没人想提前怀疑儿时的憧憬,也没人有资格质疑教会区的英雄的忠诚。
在更多的线索证据出来前,他也只能等待。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教堂附近,假期时间教会学校的师生都不多,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行人。他有意在图书馆内巡视,但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在廊道中前行,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穿着学士黑袍,厚框眼镜,黑发麻花辫随着走路微微晃动。
“假期还来学校吗?”洛铭简单向春藤寒暄道。
“向学长学习嘛!我的作物一直收成不好,所以就想多练一练......”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得有些腼腆。
“加油,努力一定会有效果的,但也别让自己太辛苦了。”洛铭点点头,一如既往鼓励她,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嗯,那学长我先走了。”她抱着书,走向相反的方向。
擦身而过,他闻到淡淡的柑橘花香。
雷米在训练场不断地一圈圈跑步,肌肉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感觉安心。他能接受身体的伤痛,无法忍受落后的丢脸感。
跑步和重复性练习是他的习惯,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比起锻炼,更像是精确地对自己身体施暴,他在自我惩罚中,找到自己对自己的控制感。
自从冬狩后,他没有回修道区一次。
他过去所支撑的自尊,已经在竞争中落后了,不知何时,他只能看到洛铭的背影。所有人都在讨论洛铭,而他像是从轨道中被抛下。
他厌恶落后而羸弱的人,现在,他厌恶自己。
和承受掉队的恐惧比起来,一切身体的疼痛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提醒。
最后一圈即将跑过终点,而在终点线的尽头,站着人影。他有点眼熟,记得那似乎是个堂区人,身子骨依然羸弱,如今却一手捧着本册子,昂首挺胸,带着一丝翻身后掩盖不住的得意神气。
他是主教的新秘书,来自修道区教堂深处的眼线和喉舌。一袭黑袍,宛如阴影中的乌鸦。
“特地来这一趟,是修道区有什么消息了吗?”雷米停下脚步,盯着秘书,平复呼吸。
“堂区队长雷米。”他在堂区两个字上特意用了重音,“最近沃土的牛鬼事件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有传言说那是教皇卫队的战士,目前护卫队封锁了消息并加强了搜捕工作。教会高层也很重视这件事,强调诸位必须将冬城的重大威胁清除,并且损失压在最小。”
“那是自然,这是我们的使命。”雷米点头,但他想听到的消息不是这个。
“修道区的主教派我通知你。”秘书特意停顿,“他一直很看好你的虔诚和意志,希望你能在这次事件中保持曾经冬狩那样的状态,以不畏牺牲的勇敢,忠于教会的崇高精神,为其他人做出榜样。修道区的大门,会为每一位真正的修行之人开放。”
“来自修道区的眼睛,会始终注视着诸位的表现。”秘书合上小册子,向他身后走去。
雷米握拳,意识到,或许回去的机会真的来了。
“替我感谢主教的关心。”雷米看着跟他擦肩而过的秘书,但眼里却是一丝怀疑。
“我记得你原本应该是堂区人,过去的法术测定榜单上没怎么看到你,你是怎么成为修道区人的?”雷米忍不住开口问道。
脚步声停下,黑袍转身,面色溶解在阴影里。
“当然是靠虔诚和努力了。”他露出笑容,“就像诸位一样啊。”
果园的训练场,上层的穹顶天井落下暗雅的光,照亮中间的果实和叶片,在这片圆形的土壤区域,中间的果实硕大,枝繁叶茂,根系粗壮,而春藤的作物挤在边缘的角落,只有小小的果子,像是她本人般腼腆地缩在一起。
洛铭默默望着这片天井下层叠的绿色,身旁多了个稍显苍老的背影,那是他的老教师,教堂学校的主讲人。
在假期的老师仿佛换了个人,在课堂上严厉得如同裁决他们性命的铁面判官,毫不留情,让人下意识想屏息。但假期却温和得像是邻家和蔼的老人,并肩站立,仿佛只是和他一起在公园赏景。
但他们眼前的景色与悠哉闲适相去甚远,果园的壁画铭刻着大地教会的伟绩,一派厚重的庄严。
似乎看出了洛铭心中所想,他望着天井的光说道。
“我猜很多孩子背地里觉得我严厉得不近人情。哈哈,其实比起上课,我更喜欢和学生像这样闲谈,就当朋友一样。”
“有时我也在想,这样做是否违逆了自己的本心。每当这样想时,我就会来看看这丰硕的果实。就像是种植需要除去杂草,剪去枝叶,精确的残忍不正是这份工作的责任吗?”他露出微笑,“看看这些农业向的孩子们的成果,饱满而丰收,如同你们未来的成就。我始终会这么相信。”
看上去只是自顾自地念叨,但他一讲起话来,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讲台上的人,洛铭不自觉挺身站直听讲。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第一堂区出了个年轻的英雄。”老师眼里是真切的自豪。“回想过去,夜晚的训练场常有你的背影。今日的所有喝彩,都只是过去你付出的回响。”
洛铭点点头,但实际上对他而言,仅仅只是因为比起家里,训练场更能让他感到放松。
“老师,你知道失忆症吗?”洛铭问,“在第二堂区靠近沃土的边缘地带,许多居民都有不同程度的失忆,尽管没有影响秩序,但却谜团重重,根据线索,我怀疑是教——”
“靠近沃土的人没有太多关注的必要。那都是将死之人呆的地方,而且大多软弱无能。”老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骤然冷下来。
“看到这果园边缘这干枯的枝条,羸弱的果实,这是那个来自沃土边境第六堂区的女孩的成果。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了,他们没有什么天赋,也不会有未来。”
注意到洛铭的眼神,老师重新语重心长起来。
“在入学时分的素养判定,每个人的天赋和命运早在触碰耶灵石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这并非感性的偏见,而是最务实的理性抉择。用于素养判定的灵石来自教会区,全城的白木根系网络在那里汇聚,珍贵的灵石会在富集魔力后被析出、打磨、加工和融合,制成最好的探针。”
“素养判定提供了充分的依据让教会区给每个人最恰当的安排,亲农的成为农民,善武的成为卫兵......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每个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对于冬城实现了最高效的运转,而对于个人来说,则彻底摆脱了一生的迷惘之苦,人们不用再徒费心力寻找意义而不得,教会已经给定了一切问题的答案。”
老师已经找回来示范课般的状态,在充满激情的演讲中,那个苍老的身影似乎重新振奋起来。
“不觉得这一切堪称恢弘吗?教会将那象征天空的羽翼终于转化成大地最初的肥沃,我们种植白木,借助树根作为导线,串联起整座冬城,魔力的河流通过树根流向每一座种植园和教堂,为我们带来不会枯竭的鲜果、小麦和钟声。”
“人在死后能够分解成魔力的溪流。老弱病残,和那些被淘汰的人通过归土药,将自身分解后,又可以重新肥沃这片大地。人从大地中获取生命,又在弥留之际将生命归还,重新成为循环的一部分。没有一丝的浪费,从出生到死亡,一切都紧紧咬合在一起。这样的大工程像钟表般循环往复,多么精巧,多么伟大,多么......美!”
“是啊,精巧的设计。”洛铭喃喃道。
果树在天光下被照亮得伟大,他却无法忽视那伟大的影子下,在边缘近乎枯萎的渺小。老师能欣赏这样的美,沃土区的残疾人不得不走向年轻的死亡时,也能如此欣赏吗?
不均等的吸收,会让大地从边缘开始被透支吧?如果魔力的分配和吸收不平衡,沃土附近的土壤被根系过度吸收,那么毫无疑问,这座城市的现在正在透支未来。
“所以冬城不需要外界,这座城市自己就能以最完美的设计,永恒地运行下去,现存的制度已经是历史演进至今的最后形态,历史的运动最终抵达永恒静止的理性国度,历史在此已经终结,外界能带来什么呢,无非是混乱和倒退。”
他一时也被这番话语鼓动,心跳加快,但那个年轻人的笑容总不合时宜地闯入他脑海,像是膈在心脏瓣膜内一根隐隐的毛刺。那些耳熟能详的宏大抽象的语句,和他亲眼所见的具体现实之间,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割裂,一道他无法跨过的沟壑。
这是教会的荣耀和伟大,也是大地的疤痕。
可为什么向来敏锐的老师,这么多年来会看不见。
他扭头看向老师,却看到了无比熟悉,又似曾相识的神色,那是一种理性务实,虔诚而顺服的冷漠。他时常在不同人脸上都看到这样的神情,在父母饭桌上的闲谈,在雷米面对主教的敬礼,在祈祷钟声中的同袍......乃至在镜子中的自己。
环顾偌大的冬城,大家最终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老人,不同于沃土的失忆症,他是选择了主动遗忘。长期浸泡在这个位置的人,或许皆是如此。
老师望着他,注意到了他的沉默。
“堡垒般的冬城有大地的庇佑,外部是无法击溃它的,动摇只会发生在内部。堂区其他孩子,他们有时会偷懒,悄悄违背着戒律,这些我都知道,但他们身是亵慢,心却是顺服的。”
老教师停顿片刻,转过身去,最后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似乎意味深长。
“而少数人,身越是顺服的,心越是压着叛逆与亵慢。”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向廊道远方。
洛铭久久看着老师的背影,没有回应。
落日燃尽,入夜时分他回到家中,早早地躺在床上,心绪没来由地耗竭,只感觉到很沉很累。
深夜里,他梦到了枯鹿。在那诡异的森林深处,嵌合着动物和植物,头上盛开着结晶,曼妙优雅,细看却是囚笼般盘根交错的尸骨,像是来自大地的诅咒。
清晨的露珠附在枝叶,蓄满一夜寒凉,淡金的斜光透过窗温暖着魔女的花坊。
一片小鱼干在空中划过一道复杂的轨迹,被一团闪过的黑影跳跃捕获。
“哼哼,身手不错!”金鱼草连连拍掌,一把抱起黑猫,充满兴致地用脸蹭着它雾气般松软的毛,“看来我们相性很搭嘛,要成为本怪盗的搭档,身手可不能差!”
小猫发出喵喵的叫声作为回应。它从洛铭家中被拐到这里来好些天了,这位充满活力的新主人用近乎浮夸的方式欢迎着它——刚一进门就整起了拉炮彩带,张灯结彩,花坊被打扮得像是节日派对主题。
而在冥思苦想艰难思索了好些日子,她也终于定下了它的名字
“就叫你小鱼吧!”
把一只猫叫做鱼,听上去非常奇怪,但她就是故意的,像是等着未来谁来吐槽一样。她抬起手掌,掌心和小猫伸出的爪垫轻轻一碰,达成一致的击掌。
沉思片刻,她像是有了惊人发现。
“这样一想,我们共享着三分之一的名字!”她从一个奇妙的角度向它说明这个名字并不深刻的内涵。
小猫跳到她肩膀上,像是绒围巾般蹭过脖子周围,最后跃到了她的头顶,似乎很喜欢这个位置。
“嘿嘿,那么以后请多指教!”
她双手捧着脸,露出阳光雨露般的笑容。
“稍等一下,我现在该干活了。”她把小猫从头上抱起,放到自己造的小窝里,“你也休息一下吧。”
她转身,回到了堆着资料和图纸的桌面。
自从花坊之前的小异变后,她又做了多次测试。之前推测孤立的盆栽土壤和植物在多次施法后,误差会不断累加,形成了错误的指令。于是她这些天将一部分的盆栽里的作物迁移到了农田,作为对照。
结果符合她的推测,经过这些天的重新催化,农田的作物恢复了正常态,盆栽的异变则依然照旧。从过去的经验上看,直接作用于生物的一类魔法的不稳定性要高很多,比如农业向的催化法术。她初步猜测:如果在一个封闭区域密集施法,比如悬空盆栽,就容易快速累积这种不稳定性,而一旦接入更广阔的空间,比如土壤,这种不稳定就会被稀释,所以冬城能常年大规模地使用农业向法术。
但草莓盆栽的藤蔓和枝叶为什么会在空中扭曲成诡异的几何花纹,这种花纹又意味着什么呢?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她在桌前陷入深思,像是思维森林里耐心的猎手,追踪所有的线索。
自然、花纹、法术......风吹动书页,灯光下的纸页被照得半透,笔记的图影叠加,她注视着,试着把每一页都叠在一起,贴在聚光灯的照射下。
每一层的几何图案层层叠加,构成复杂的花纹,她小声惊呼。
“这是......法杖前端的魔法光纹?”
大部分魔法被施法都会需要法杖和光纹,从护卫队的杖枪红玉到她的伞杖伞面。这些花纹往往来自对应法术的创造者,过去的大魔法师会将每一种法术封装在特定的花纹中,如同乐谱,后人施法只要调控魔力去演奏。
那么一切开始串在了一起,草莓藤的扭曲实际上是魔法的析出,最终以扭曲的形式外显。封闭的盆栽无法容纳太多次重复施法,当抵达某个上限后,就会以异变的形式溢出。
看来她的猜想得到了一部分的证实。那么柑橘花的结晶呢?她快速拿出存放结晶的玻璃瓶,在灯光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果不其然,看似晶体的内部纹理实际上是不同角度的光纹拆分。并且这些纹理并非直接对应已知的法术,而是在初期施法的光纹基础上的突变。
魔法的光纹像是某种生命,在不同形式的流动中发生了自主演化。异变的真相,或许正源于此。如果魔法来自于愿望,当愿望发生畸变,便有可能演化为诅咒。
她突然想起大地教法典的宣告,这些乐谱即是永恒的法术规则,不可更改。在教会法典中的定义下魔法是世界运转的严密铁律,也是教会颁布的永恒正确的真理。
而她手中的一本外界天空向魔法的著作,对魔法本质的阐述却截然相反:魔法若遵循现实逻辑,那便沦为俗世技术而背离本质。伟大的魔法师诞生于对现实法则的悬置,真正的魔法必须打破因果链,实现对现实的超越性。
不同的著作和学派都以自己的方式定义着魔法,或许他们都是对的,又或许魔法本身就在演化中不断解构自身的定义。但不论如何,书本无法代替她的思考,尽管解决了眼下的问题,但在释然感后,心中却投下一道更大的阴影,细想不寒而栗。
花坊盆栽如此,那么整个冬城呢?
冬城本身不就像一个孤立悬置的盆栽一样吗?被瀑布和深渊包围着,像是世界遗忘的角落。
这是个过于危言耸听的猜想。她没有数据,混沌系统也无法精确测算,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她的。那个极限值在什么时候,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也许就在明天。但如果这个想法已经触碰到了真相,那么迟早有一天,一颗齿轮的脱节,一段链条的断裂,一场崩塌的风暴,最终将席卷整座精密运转的机器。
“小鱼你知道吗,我们的农田和果园一直施法,或许有一天就会造成法术以变异的形式溢出,就像我们的这间花坊一样。”她对着小鱼分享自己的思考成果,又像是一段自白。
“不止是农业向,也许其他方向的魔法也是一样的。甚至啊,我觉得不止是魔法。这里几乎只有靠飞行才能出去,而天空魔法被教会视作讳莫如深的禁忌,飞出去也太难了。唔,我们一直长年累月呆在一个地方,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奇怪呢?”
“所以,我刚刚想到一个没有验证的规律:孤立的世界有承载力的上限,而循环的尽头最终会被混沌的溢出淹没。”
“那么和外面建立联系一定是必要的,亲眼所见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不过嘛,嘿嘿,虽然说了这么多——”
她捧起小猫,笑着对它说。
“其实只是我单纯地想去冒险而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