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冬城,为了剔除幻想之癌,他成为了光荣的处刑人。
没有人能比他更忠诚了,他相信教会总是最正确的。
他清除外敌,即便他并未接触外面的诸国,但外敌和内奸总是层出不穷,如同杂草一般,一定要不断清除,不断清除。
手持教会特制的铭文巨斧,身披合金重甲,他能感受它们的重量,那是整个教会的期待。
过去他杀了不少敌,立了大功,那些喜欢藏着禁书,喜欢用六分仪和望远镜观测禁忌的所谓学者们,都被他检举揭发,埋入沃土,那些试图质疑教会每一个规划的,也被他砍了头。
教会永远正确,他为教会清除了异端,甚至是内部的威胁。自己愈发忠诚。但不知何时起,教皇的表情却变得陌生。
被下达参与冬狩、枯萎的鹿骸、血迹的景象像是交错的噩梦,他忘了怎么回到的冬城。或许是自己老了,终于堕为无用者。但他始终不甘心,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愿意奉献自己,赤忱之心怎么能被衰老腐化,他不想躺在沃土安静长眠,他注定是要在战斗中洒热血的。
衰老不过是漫长的疾病,于是他不断地给自己施加药物和治愈术,感受到自己愈发热烈的身体,燃烧如火焰,烧尽了腐化身躯的衰老症。他要继续为冬城而战,证明自己还能斩断叛徒。
他终于发现,只要手持巨斧,举目皆敌。
周遭世界扭曲晃动,他置身于一个处处是厉鬼的世界中。周围的铅灰色森林不断有黑影凄厉的嚎叫,还有身披黑色的厉鬼朝他怒吼。
远方伫立着沉默静立的巨兽,地表下的暗流汇聚向它,像是曾经的枯鹿那样,吸收着周遭的养分,它的眼睛指针转动,它的皮肤宛如砖石般冷硬。他要杀死巨兽,杀死敌人,像是过往那古老的英雄,守护这座冬城。
但眼前的黑色恶鬼却像是爪牙,试图对他刺出枯枝,阻止他伟大的讨伐,毫无疑问这是挑衅冬城的权威。铠甲缝隙渗出滚烫血雾,他向着漫山黑影挥动巨斧,嘶哑地怒吼,为自己不可撼动的信仰而战。
“没法交流吗?”雷米皱眉,他连续使用光刃切割,但对面似乎根本没有痛觉,合金的铠甲铭刻的咒法将他的光刃阻断。
金属的头盔被熔铸成了仿佛是地牛的头骨,牛角弯曲后指向天空,森严而骇人。身后是暗红的披风,早已分不清血迹和布料的颜色。
身后的卫兵赶到,但雷米却朝他们摆手,“别过来,他现在很危险,你们过来也是累赘!他的目标是教会钟楼,我在这里拖住他,你们赶紧去疏散学校的师生!要是再出事我们就完了!”
——“他们就是我要守护的冬城。”洛铭当时的眼神突然浮现在眼前,他摇摇头,冷哼了一声。
这是一次天大的好机会,绝不能再错过了。一个发疯的教皇卫队的骑士,如果在这里干掉他,自己就是立了大功的英雄了。一度能洗刷冬狩和怪盗事件的失败,他不可能后退,也不能有任何人能和他抢功。
这个人的死意味着教皇卫队的空缺,那么战胜了他的自己,很可能有机会去教皇卫队了,不止修道区,自己会成为教会区的骑士!
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紧紧攥着杖枪。如果这次再有人员大规模的伤亡,他没法想象该如何走去修道区报告。
银甲巨兽咆哮着袭来,他也不甘示弱大步踏前。
“我是修道区的贵族,卫兵的队长雷米,冬城之剑!”他怒吼道,一手抽出短刀,一手握着法杖,“你已经是冬城的叛徒了,所有的背叛必将被教会审判!”
广场上钟楼的影子指向地牛的雕像,地牛俯身耕耘,象征着顺服和勤劳的美德。风吹日晒,这座有些年代的青铜雕像常常被礼拜的祷告声萦绕。
一道斩击在地面犁出深痕,让俯身的地牛雕像被斩首,青铜头颅砸在广场上,牛眸空空地望天。
惊呼声和尖叫的骚动在广场上迅速蔓延,尽管假期人数少了许多,但依然有不少师生在校,有学生在窗边看见了逼近的怪物,待看清是教皇卫队的银甲时,只剩一阵静默的凝滞。
“愣着干什么,快排好队有序撤离!”危急时刻,熟悉的严厉的呵斥声传来,极具穿透力,“那是个失控的战士,目标就是教堂,现在全体师生注意,立刻离开建筑!按卫兵们的疏散路线走!”
老教师出面镇住了大家,人群终于重新开始流动,沿着广场的另一侧撤离。
待人群撤走,教皇骑士走进广场,钟楼上空出现一道光笼,逐渐笼罩整座教堂,那是老教师激发的特殊结界术,这是藏在教堂建立之初的设计,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他施展这个法术。
光幕从天上降下,广场上,只有一人在人潮中逆行,像退潮显露的黑礁。洛铭回头看向众人和老师,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很多人忘了他还是预备卫兵,已经将他视作这里的英雄。
他看向烟尘中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影逼近,握紧了杖枪。作为学校的王牌,他会争取时间直到大部队赶来。而此刻,他要守护的是这座教堂。
雷米躺在街道的血泊中,直勾勾望着天空,眼前还恍惚着方才战斗的残像。一切喧嚣迅速远去,天空蓝得静谧。
战斗越发激烈,受伤的左手隐隐作痛,让他吃了亏。而疲惫感越来越重,他感觉自己像是跟一个永不停歇的风车在战斗。渐渐地,他跌跌撞撞,已经快站不稳了。
他意识到眼前的怪物已经远强于自己。处刑人高举战斧,如同审判,在他身前重重劈下。血珠漂浮,大地和建筑一同倾斜,视野里只剩一片澄澈如洗的天空。他好久没有看向天空了。
原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眼前是旷静而迷茫的蓝,他想到了小孩时的事,他落在了队伍后面,拼了命地边哭边追赶,一路踉踉跄跄,叔叔和队伍只是向前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怕极了,如果不拼尽全力地跑,就会被彻底遗弃。
于是他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奔跑,绵长的痛苦疲惫换来一份自以为的安心。
但,真累啊。也许更勇敢一点,就不会那么害怕吧。不害怕从轨道中被抛下,不恐惧在人群中走丢。
意识渐渐消散,他突然望见自己在第一次冬狩时,满载而归意气风发的那个下午,似乎也是同样的蓝天,同样的好天气,天高云疏,整座冬城似是为他喝彩。
在急促的剧烈呼吸后,他彻底松了口气,似乎终于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奔跑。
银色的厉鬼踏步而来。暗红的披风像破碎的旗帜,身上还缠着黑色的布条。他握着巨斧的右手似乎受了伤,铠甲上残留着雷电的焦痕,似乎是雷米留下的。
巨斧的斩击破开空气,洛铭侧身躲过挥向自己的一击,迅速大步贴近距离,转身回旋一踢,骑士手中巨斧被击飞在空中,飞旋几圈后砸在了身后广场的地面。
洛铭迅速近身作战,胸口却被一拳重击,攻城锤般的冲击震荡全身,瞬间呼吸困难。又是一拳,尽管有提前格挡,但依然震得双臂发麻。
在意识眩晕的间隙,一只手压向他的头,狠狠砸向地面。广场的地砖破碎,形成圆形的坑。一步,又一步,银色的死神踩着沉重的步伐再次靠近他,脚步声像是敲响的丧钟,由远至近。
他感到浑身钝痛阵阵袭来,过去的记忆交错闪过,银甲骑士那耀眼的身影,如今化作一堵高墙,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模糊的影子像是教皇、像是老师、像是家长,又像是他自己。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吗,活到现在,几乎总是在胜利和赞美中的自己,如今面对这影子,却这样被压在地上,狼狈匍匐?
巨大的愤怒自内心蒸腾而起。
脖子被冰冷的手甲钳住,他被掐着脖子缓缓拎起,脚悬浮地面,额角留下蜿蜒的鲜血,却点燃了眸底的暗火。他额发凌乱,但眼神开始跳动雀跃的杀意。
他头低垂着,一只手反过来握住眼前怪物的头铠,手指静静发力,缓慢,但不可阻挡,杀意碾碎钢铁。难以想象的力量让手指压弯了合金,像是降下不可违抗的审判。
嘎吱作响,另一只手硬生生地将他的右臂逐渐反曲变形,仿佛要将厉鬼的胳膊撕裂,臂铠的金属表面龟裂开始生长。
骑士松手,踉跄地退后几步,洛铭抽出别在腰间的猎刀,像是獠牙般咬在他的手上,撕裂了他右臂的铠甲,露出了肌肉狰狞的手臂,体表的皮肤则衰老得像斑驳龟裂的枯树。
血顺着臂铠流淌,滴落在地上,又很快干涸。反曲骨折的右手又重新连接恢复正常,他似乎没有痛觉也没有体力极限,宛如不会受伤的战争机器,以压碎地砖的力量再度冲上前来。
像是被对方的疯狂感染一般,洛铭的动作也越发狠戾狰狞,让老师展开结界甚至出于某种隐秘的私心——为了确保他享受战斗不被打扰。优等生外壳裂缝里渗出的,是深红的欲望。
于是他露出来自己未曾发现的笑意。
那是在公义和道德之外,纯粹的欲望,混杂着切实的支配感。
甚至,他能在死亡共舞的过程中感受到那种澎湃的生命力。像是人偶终于有了血液。他感受心脏的跳动,神经的紧绷,他听见骨骼的欢鸣,那在生活的无数正确之下,长期静静流淌,暗河般的愤怒,此刻终于得到喷发。
不正确,却感觉活着。
是啊,作为大家的英雄无疑是背德的,但这非理性的生命力,却让他一步跃过虚无。
其实在过去就隐隐觉察到,但下意识中压抑至深处。现在他独自站在敌人面前,站在诅咒本身前,再无顾忌。
强烈的杀意在碰撞中如同风暴,黑色的身影甚至占了上风,刀光闪灭,猎刀在金属铠甲表面刻下熔岩般橘红的划痕,星星点点的火花在空中飞舞。
过去从未想过,长大后的他会开始猎杀儿时的偶像。
更未想过,悲哀之后,是最原始的兴奋!
他此刻只想杀人,把眼前的猎物一点点撕碎,实在爽快。即便是教皇麾下全副武装的骑士,笼罩着童年的光环,此刻也只能被他单方面倾轧。一道道碎痕被犁在表面,彰显为所欲为的快意。
他没有拉开距离,而是进一步逼近,刀光越来越密集,一时闪烁如暴雨,直到猎刀破碎,连同铭刻在其上的规训一同成为碎片。
合金甲胄不仅是特制的,还被那强大的恢复力一并修复,而他手中的普通猎刀尽管被不断地注入魔力,但终究有极限。
狂热让他失去了判断,这次的敌人生命力比过去要强得多。巨斧拦腰斩向他,他举杖格挡后被重重砸在几十米开外的钟楼墙壁上。碎石瓦砾四溅,一片烟尘纷飞。
看来要在这结束了吗,眩晕耳鸣中,银色牛鬼破开烟尘走近。
处刑人高高举起审判的巨斧,突然被定住。无数透明的细绳束缚全身四肢,绷紧如弦。弦绳在空气中颤动,发出奇妙的音色。银瓶乍破,珠落玉盘,明明是十万火急的焦灼,霎那间只剩空灵的安静。
不同音高接连出现,旋律流淌如泉,构成了一场即兴的演奏,拉开终曲的前奏。
“铛铛铛,是不是很惊喜,本小姐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