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铭坐在教室前排，身后对他崇拜的目光近乎成为实体，纷纷压在他肩背上，但比起得意骄傲，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无奈。所有人都认为上一次是他最终击败了陷入疯狂的教皇卫队骑士，不仅拯救了这座教会学校，甚至还阻拦了趁虚而入的怪盗。
只有他自己知道结界下的真相，但已经不可能说出。
老教师面色肃穆，念诵来自教会的官方调查通告，像是宣告一项律法，为这次事件的起因彻底定性。教皇卫队因纵酒而陷入疯狂，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教会宣布，酒是祸水根源，其造成的灾难众人已经亲眼所见，于是取代之前的限酒令，彻底的禁酒令发布。
雷米队长的牺牲，为保护和疏散人群立下大功，追认为荣誉教会区的骑士。他生前最渴望的礼物，在他死后终于送达。
而洛铭则因为广场之战而被赋予堂区英雄勋章。老教师在课后暗示他正式毕业后有望成为历代最年轻的队长。
在事件结束后，训练、吃饭、睡觉、背诵......暂时停摆的钟表齿轮重新咬合。
之前的那几天宛如一场恍惚的梦，像冬狩在外久久未归，在精神上离开了这座城。又像一场长长的假期，现在假期结束，重新回归了真正的生活，没有血与泪，没有紧张和刺激，没有光辉的生死考验，只有再次的课堂、再次的巡逻、再次的夕阳、饭桌上父母的嘱咐。
生活中的大多数时光都只是循环往复，这种重复垒成了日常的砖石，沉淀成生命的底纹。他想起那个被失忆症感染的沃土边境，自己和他们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除了墙面上多出来的几枚勋章外，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钟楼高耸的钟声再度响起，他也重新成为了一个冬城人，模范一般的冬城人。只有偶尔冒出的怪盗卡片，惊起偶然的心跳。
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永远的改变了，不只是被唤作英雄的荣耀和更多人憧憬的目光。还有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更深层的东西。
这片大地的伤痕，他已经无法忘记了。
“交换学习已经结束了，我要回第六堂区了。”春藤向洛铭低头告别，“感谢学长这段时间的教导！”
她浅浅弯腰道谢，一如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以后我种出了好吃的水果，会寄给学长作为回报的！”春藤在道路的分叉口，笑着朝他挥手告别。
“嗯，那到时候就该换我向你请教种植问题了。”他也笑了。
洛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感觉周围空了许多。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可能需要重新适应了。
春藤独自走回了第六堂区，望着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沉，街道上行人寥寥。
她了解这里，知晓这里的每一个空楼和暗道。穿过巷口的拐角，穿过栽种着郁金香和百合花的廊道，一抹斜阳分开暗门，她打开了独属于自己的屋子。这是个阁楼，屋顶倾斜，窗外是昏黄夕阳，窗边盆栽被勾勒出渐渐褪色的暗金边缘，斜光中微尘浮动。
她换下衣服，放好书包，将一本本书放入书架。在桌面上整理着她的笔记和书本。
翻开法典的书页，一封信滑落而出。
是洛铭的信。
字迹清晰有力，一丝不苟，在信里认真地回复了她在之前问过的问题，还给出了一些参考资料。有些是法典内的推论，有些是来自他亲眼所见。
“太认真啦，学长。”她撑着脸，似乎能看到信背后那个少年一脸专注思考的表情，其实只是一些随口的问题，却仿佛是必须回应的重要的任务，也只有他会对这些无厘头的小事这么上心了。
“这样我就更忍不住想给你添麻烦了呀。”她苦笑着，翻到信的背面却愣住了。
在信的最后，是一句话。
“那只猫就拜托你照顾了。”
春藤，或者说金鱼草呆呆看着。
“诶什么时候发现的！？”
呆滞片刻后，她意识到更关键的事。
“难道他明知道我身份还一直故意装作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禁站了起来，原地来回踱步打转。
“这家伙，比想象中还坏啊。”
把宽大的魔女帽盖在脸上，让她的声音嗡嗡的。
名为小鱼的黑猫跳到她的头上，像是非常喜欢这个位置。
“照顾它这种事，不用你来提醒。小鱼明显更喜欢我！”她看着信恶狠狠说道，随后仰倒在床上，双手捧着小猫，左右打着滚。
不小心碰倒桌上的罐子，洒下五彩斑斓的花粉，一阵烟尘后，眼前的黑猫突然变了毛发的颜色，黄色、蓝色、似乎不同的魔力浓度对应不同颜色。
“哇这是什么，好神奇的效果。”她开心地摸着在色彩间游走的猫猫，手指埋进了毛绒绒里。她突然想到最开始问洛铭的问题，眼前的小猫正是答案本身，原来动物真的也会用魔法！
“小鱼，以后我们就是伙伴了！”她举着它，像是庄严起誓。
枯木凋零，风吹得冷冽。
这是一场修道区的葬礼，安静，体面，前来悼念的人们披着黑袍，肃穆站立着，如一排排漆黑的墓碑石像。穿行其中，连空气都透着冷硬。
按照教会的流程和仪式，修道区的司铎主持了这场葬礼，平日的这位司铎待人亲切和蔼，今天却沉默得瘆人，似乎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按标准主持完了葬礼的全部流程，一丝不苟，和往日一样虔诚而务实。
这样的事他经历得不算少，他也深知，生死本是大地的轮回规律。
他想过未来会有孩子们参加自己的葬礼。但未曾想，如今的悼词上写着养子的名字。
“他为守护教会和学校而牺牲，毫无疑问是位勇敢的战士。”蓝黑袍的主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伟大的教育家。”
“......”他没有说话，如今的他或许是个伟大的教育家，却更是一个失败的养父。
“那位教皇骑士，他因祸水而陷入了疯狂。”主教叹气，“再精密的机器偶尔也会出错，但我们已经将其矫正。明日，冬城依然会是最完美的国度。”
他重新抬起头，作为最虔诚的信徒，他能从信仰中获得超越性的感召，那是对于完美国度的崇高愿景。无言的悲痛化作沉静的力量，他将肩负起这座城市的重量。
“罪人给我们的大地留下了伤痕。一切的根源在于面对祸水，面对无序和混乱，我们清除得还不够彻底。”司铎开口，声音暗沉，逐渐斩钉截铁。“只有更有力的铁腕、更彻底的训诫，才能真正保护我们冬城的子民。”
“在下一个任期到后，我将辞去司铎的职位。”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的铅灰色边际线，“之后，派我去堂区吧。”
他决意根除冬城所有的祸端。
“作为修道区最虔诚的信徒，我知道你不会因一时牺牲而停下。”主教点点头，向他致意，“地赐之以铁，人报之以血。为冬城而战吧，维宏先生。”
名为维宏的中年人转过身，向着远方慢慢走去，沉默的背影像是一汪深潭。
往事像老旧的放映机，他还依稀记得雷米刚来的情形。那是个总爱掉队的小孩，他严厉无情，但偶尔回头，却从他的奔跑中看到向上的极致渴望，那是虔诚的修行之人会有的眼神。
风还是那么冷，他逆着风的方向迈步，这一次他下意识回头，不再能看到那个向他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
芦草遮掩的桥洞，是魔女新找的秘密基地。
她的手上赫然是期待已久的禁书，作者号称近代最危险的大魔法师之一，那是个在外界也极具争议性的人物。传说他天赋异禀行事乖张，曾将一座城市从地表升起浮空，却只为构图的美学。
关于他的争论持续了大半个世纪，一派人声称诸神赐予了他一切，是独自开创一个派系的天才，另一派人将其斥之为“颠覆社会的疯子”，而他自己则自诩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这本书则是他的著作之一，记录他眼中魔法真正的秘密。
它被封存在教堂图书馆的禁区，在那印刻着结界术的石门之后，每本书都被一排排锁链束缚，封面还被刻印诅咒。但对于她这种大盗来说，撬开锁并破除诅咒实在轻而易举。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翻动书页，愣住了。
这本书并没有教授任何法术。最开篇的序，只有一句话。
“所有魔法都是无用的。”
开幕便是颠覆一切常识的宣告。接下来序言的每一句都独立成行，
“魔法师是美的造物主。”
“魔法的工具化必将人沦为工具自身。”
......
语句皆为论断而非解释，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比起序言，更像是有意写就的箴言，或一份纲领。
文字的主人是一个过于自傲的家伙，似乎在著书时就知道自己必将青史留名，于是专门为后人写下了方便他们传颂的名言警句，字里行间的姿态像是给未来立法。
她并不全盘认同，但也因此被吸引，于是继续移动目光。
序言结束后，是彼此独立的故事。这本书不是传闻中的秘法教学，而是对一些历史传说的编著。
那是魔法还未被分化成职业体系的年代，魔法是奇迹的同义词。，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人，用他们的一生，在各行各业中闪烁着奇迹。书页翻动，她仿佛跟随文字，穿行在一幕幕历史中。
失明的画家周游列国，画着无人能懂如神经元般的线条艺术，在无人问津的巷子里，依旧执意拿起笔。
在环形图书馆的管理员，将无数图书的象征世界用一句句引文串联成一部索引之书，而他则消失在无数引文编织而成的迷宫。
痴迷于无穷的数学家在嘲笑声中押进了精神病院，在郁郁寡欢中死去，留下存放着无穷的符号，静静封存在落灰的书堆中。
古老帝国的奴隶工人凭双手堆成独自一人的王城，帝国崩塌，王侯将相成为枯骨，那镜子里的王城依旧伫立。
从监狱出来的吟游诗人，即便流浪中躺在荒野，也在为月亮编织十四行诗。他开拓天之渊，让群鲸记下他的旋律。熔铸万千玫瑰，化作一轮悬在渊底的恒久落日。在生命最后，他走进自己的落日之中。
......
这确实不是本教科书，而是一段段历史，近乎悲剧的历史。
那些传奇的魔法师，他们构建了令后人瞠目结舌的奇迹。但在世人眼中，他们的一生也近乎失败，甚至多为凄惨。即便是神迹般的魔法，也未曾给这些人带来俗世的幸福。他们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吗，亦或者正是无法实现，才让他们拥有创造奇迹的偏执。
失明画家的画作在时间中静默，百年后的人们从她的作品中猛然惊醒，那复杂的线条精准地描绘着大地的地脉和天空的魔力洋流。
串联象征界的索引之书，被后人视作现代咒法体系的启蒙。落魄的数学家死去多年，但无穷的符号却在各学科的影子里生根发芽。奴隶的王城藏在镜子里被染上蛛网和青苔，时至今日，依然静静等待着下一批考古队的到访。
最后一篇的吟游诗人正是作者本人，奇迹的传承中他接过最后一棒，围绕着他的谜团和争论依然不休，而他留在渊底的落日，直至今日，依然是唯一的人造太阳。
他们所留下的奇观珍物，有的开创了后世的一门门派系和学科。有的依旧在“无用”中默默沉寂。没人能在最初预料一切的价值。
有人借此牟利，有人为其而死。商人、国王、学者、探险家......各方势力围绕着魔法的故事轮番登场，有人再现天空的奇观，有人铭刻下大地的痕迹。时代巨轮周而复始，在喧闹尘嚣中最初的先驱似乎逐渐被淡忘，这本书则重新提醒那些快被历史遗忘的故事。
但历史不仅是悲剧，她也注意到许多有趣的侧面。
最早的结界术发明之初仅仅是为了空间恒温，让一束鲜花盛开，让雪糕不再融化，后世笼罩整个国度的恢宏魔法，诞生却只是出于一点好玩的小心愿。
冬城的全域结界便是如此，这片大地也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在星空测绘魔法的荧光中，她看到了群山之外的自然奇景，而在这本书的故事里，她看到了远方的人。世界是如此广大，远方，和远方的远方，数不胜数的人们演绎着无数故事，一切的热闹都远超冬城所能看见的极限。
而这一切，都在外面。
那么她将启程，盗取名为“世界”的无尽宝藏。
毫无疑问要想周游世界，飞行是必要的，跨过深渊与瀑布需要更坚实的羽翼。她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开始着手准备计划。
拉开帷幕，是一副飞行装置的简陋骨架。一旁的白板上写着名字，“羽翼二号”，虽然直接跳过了一号，但这样很有一种已经启动的感觉，所以她很满意这个计划的命名。
过去那位照顾她的大姐姐，总是会在清晨开窗，向着耀眼夺目的黎明问好，此刻她也似乎感同身受，望向窗外升起的晨光。
为了一路上的旅途做准备，她准备好了在未来发明更多奇奇怪怪的魔法。就像书中的一代代传说魔法师那样。至于魔法的本质，她心中早已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因为魔法是愿望的具象化、是好奇、是有趣、是浪漫、是变化的梦想，亦是不可理喻、无药可救的创作本身。
心情雀跃，她想推开窗，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