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尚带着一丝凉意,却已被帝国祭典前夕点燃的无数篝火与灯火驱散。当第一缕真正的朝阳刺破薄雾,将金辉洒向梅瑟斯皇都宏伟的中央广场时,一声低沉而浑厚、仿佛自大地深处传来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带来了丰收祭即将开幕的消息。
丰收祭—自梅瑟斯帝国尚未建国北大陆依旧由蛮族统领时便存在的古老传统。其目的为祭祀丰收女神来祈求作物丰收与来年风调雨顺。虽然在魔法已经普及的当下天气对作业的影响已经被极大限度的减小,但这种祭祀的传统已经流传到了现在。
对于梅瑟斯帝国的子民而言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也是对于他们这一年努力的肯定。
经历过那晚娜贝的开导,云汐一转阴霾的表现,那位被加冕后一度显得有些沉郁寡言的皇女殿下,似乎又找回了往日的神采。仿佛被一阵温暖而强劲的春风吹散了心头的阴霾,那个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云汐,元气满满地“回归”了。
她依旧会笑,笑得灿烂而富有感染力,那古灵精怪的劲头甚至比从前更甚,就连梅瑟斯血脉主导时,她也不再那般冷淡。她会想出各种新奇的点子装饰祭典进行的中央广场,会缠着娜贝试吃为庆典而新研发的点心,会跟爷爷分享祭典筹备中的趣事。只是,在某些笑容的末尾,在她眼眸的深处,细心之人或许能捕捉到一丝极快闪过的、被强行压下去的阴霾和疲惫。那是一种努力燃烧自己、驱散阴影时,无法避免消耗的微光。
皇宫沉浸在深沉的夜色里,白日祭典筹备的喧嚣早已褪尽,唯有巡逻卫兵规律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廊隐隐传来。属于皇女寝殿的书房,却从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而固执的光。
云汐伏在宽大的书桌上,樱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几乎要垂落到摊开的厚重古籍上。一盏魔法灯悬浮在她手边,散发着柔和却略显清冷的光晕,将她专注而紧绷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清晰。眼底淡淡的青影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白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近乎耀眼的活泼灵动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疲惫和全神贯注的执着。
她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掌心那枚银白吊坠上那些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纹路。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魔力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吊坠表面一个微乎其微的凹陷处。旁边摊开的古籍上,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关于能量节点共鸣的古代法阵草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气息、魔法灯石特有的微焦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不是这里……也不是这样……顺着命运的丝线也没有结果……时间的魔力也不起效” 她低低地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挫败。她尝试调动体内一丝温热的龙血,试图融入那缕魔力,希望能引发一丝血脉的共鸣。屏住呼吸,双眸死死盯着吊坠,期待着哪怕一丝最微弱的闪光或震动。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娜贝穿着一身素色的睡袍,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显然是察觉到异常才起身寻来。她并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她看到云汐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看到她布满疲惫却异常执拗的侧脸,看到她指尖那缕微弱却不肯放弃的精神力光芒,以及她掌心那枚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沉默冰冷的银白吊坠。
一股混合着心疼、了然和微微叹息的情绪涌上娜贝心头。果然……那份白日里的明媚阳光,终究无法完全驱散这孩子心底最深处的阴霾。寻找母亲的执念,如同潜藏在深海之下的暗流,在无人窥见的深夜,又将她拖回了孤军奋战的困境。
云汐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到门口细微的动静。直到她再次尝试失败,泄气地松开指尖的魔力,肩膀微微垮塌下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失望的叹息时——
“还在和它较劲吗?” 娜贝的声音很轻,带着夜晚特有的柔和,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云汐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只受惊的小兽,瞬间挺直了脊背,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掌猛地合拢,紧紧攥住了那枚吊坠,试图将它藏起来。她飞快地转过头,脸上强撑起一个有些慌乱的笑容:“娜……娜贝?你、你还没睡啊?我……我就是睡不着,随便翻翻书……” 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娜贝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金眸。
娜贝没有点破她拙劣的掩饰。她缓步走了进来,睡袍的下摆在地毯上无声滑过。她走到书桌旁,目光扫过摊开的古籍和上面那些显然耗费了巨大心力绘制的法阵草稿,最后落在云汐紧握成拳、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上。
“睡不着,翻书,需要动用魔力丝线去‘抚摸’一枚吊坠?” 娜贝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伸出手,没有去强行掰开云汐紧握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云汐紧握吊坠的拳头上。
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云汐紧绷的身体又是一颤。那温暖与她手中吊坠的冰冷形成了刺骨的对比。娜贝掌心的温度似乎穿透了她的手背,也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
“我……” 云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辩解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白天里所有精心维持的活泼伪装,在这深夜的寂静和娜贝洞悉的目光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徒劳、所有的失望和那份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对母亲下落的恐惧与焦虑,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咬着下唇,低下了头。被娜贝温暖手掌覆盖的拳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洇湿了娜贝覆盖的手背,也灼伤了寂静的夜。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无声地耸动着,那份压抑的、被发现的脆弱和长久以来积压的无力感,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疼。
书房里,只剩下魔法灯石清冷的光晕,和少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娜贝没有说话,只是用掌心更紧地包裹住云汐冰凉而颤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包容。那枚被云汐用尽心力却无法解开的吊坠,此刻正冰冷地硌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之间,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见证者,记录着这个深夜里,一位年轻皇女无人知晓的困境与泪水。
“有些线索,并非用力就能找到,小云汐。” 娜贝的声音低柔却清晰,像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尤其是关于血脉至亲的……或许,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一个更平和的你。”
“是我太执着了吗?小姨。”
“……”娜贝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静静地陪着云汐,任由她宣泄那份深沉的无力感。直到云汐哭累了,蜷缩在娜贝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带来一丝暖意。云汐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熟悉而宁静的寝殿天花板。昨夜那种仿佛要将她撕裂的焦灼和绝望感,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大半,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疲惫的空旷感。
她坐起身,目光落在枕边那枚依旧沉默的银白吊坠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沐浴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不再像昨夜那般冰冷刺骨,但也依旧顽固地保守着它的秘密。
云汐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吊坠。这一次,没有灌注魔力,没有尝试探测,也没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迫切想要得到回应的渴望。她只是很轻、很平静地抚摸着它,如同抚摸一段珍贵的、无法触及的回忆。
娜贝的话,如同晨钟暮鼓,在她空旷的心间回响: “有些路,强求不来。你爷爷当年,也不是每一步都看清了方向,但他从未停下脚步。”
“云汐,别让‘寻找’,成为困住你‘存在’的牢笼。属于你的‘真我之花’,需要在‘此刻’的土壤里扎根,才能在未来绽放。”
是啊……母亲留下这吊坠,是思念的信物,是血脉的纽带,但它不该是勒住她脖颈的绳索,更不该是吞噬她所有阳光的黑洞。母亲若知她为了寻找自己,变得疲惫、阴郁、甚至快要忘记如何欢笑,该多么心痛?
窗外,传来女官们清脆的指挥声和搬运祭典物品的喧闹,充满了勃勃生机。丰收祭典近在眼前,这是属于帝国、属于所有辛勤耕耘者的盛大节日,也是她作为皇女需要全心投入的责任与荣光。
云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带着晨露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涤荡掉最后一丝阴霾。她拿起吊坠,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它重新佩戴在龙角上。银白的坠子轻轻晃动,不再是一个亟待破解的谜题,更像是一个温柔的陪伴。
她起身,推开窗户。初秋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香和远处烤面包的诱人甜香。她看着下方忙碌而充满喜悦的宫廷,看着那逐渐成型的、象征着大地丰饶的盛大装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轻松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
她不再执着于立刻撬开吊坠的沉默,不再将全部心神困在那虚无缥缈的执念中。她决定,将目光收回到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回到这个充满烟火气的“此刻”。
她开始真正地、全身心地投入到祭典的筹备中,不再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崭新的、轻盈的喜悦:她指挥悬挂花环时,会真心赞叹工匠的手艺,甚至亲手尝试编织一小段麦穗手环,虽然歪歪扭扭,却戴在手腕上笑得开怀;她品尝娜贝小姨为祭典特制的点心时,会眯起眼睛,毫不吝啬地发出满足的喟叹:“好吃!这个蜜糖的甜度刚刚好!” 仿佛舌尖的甜蜜,真的能甜到心里;她与亚瑟爷爷讨论祭典流程时,不再心不在焉,而是认真聆听,偶尔还能提出些充满奇思妙想的建议,比如在放飞白鸽的环节加入用魔法催生的、象征祝福的发光蒲公英,让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她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拉着一位庄园里的女仆,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庭院小径上,踩着松脆的落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上几个轻松的圈,任由樱白的发辫在风中飞扬,笑声清脆得如同林间清泉。
那枚银白吊坠依旧在她龙角上轻晃,见证着她的转变。它依旧沉默,但云汐看向它的目光,不再充满焦灼的探询,而是沉淀下一种平和的思念和温柔的期许。她知道母亲就在某个地方,这份信念未曾改变。但她也明白,寻找的旅途漫长,她需要先好好生活,积蓄力量,让自己成长为一棵足以穿越风雨、最终抵达彼岸的参天之树,而不是在无尽的揣测和徒劳中枯萎凋零。
属于她的“此刻”,是丰收祭典筹备中每一个鲜活的瞬间,是娜贝小姨温热的点心,是亚瑟爷爷欣慰的目光,是女官们善意的笑声,是脚下这片承载着希望与收获的土地。她决定,先在这片“当下”的土壤里,扎下根,开出一朵名为“伊斯塔露·云汐·梅瑟斯”的、真实而灿烂的花。至于那朵终将在“空镜彼端”绽放的“真我之花”,她相信,当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澄明时,命运自会为她指引方向。而现在,她选择享受阳光,享受微风,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属于青春和责任的、充满烟火气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