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汐终于踏出比莫拉大森林浓密的绿荫,扑面而来的并非仅仅是开阔的视野,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咸腥与活力的气息。风从前方广阔无垠的海域吹来,强劲而湿润,卷走了森林里的幽深与静谧。她的目光越过起伏的丘陵,瞬间被地平线上那座倚海而生的庞然大物攫住了心神。
比莫拉——梅瑟斯帝国王冠上最璀璨的海洋明珠,亦是帝国面向西海、吞吐万国的巨口。
即使远在数里之外,城市的轮廓已显峥嵘。它并非依偎在海岸线旁,而是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巨人,傲然屹立于伸入深海的巨大岬角之上。天然的深水良港被两侧坚固如龙脊的黑色礁岩拱卫着,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抵挡着西海那狂暴无常的脾气。这便是比莫拉千年不倒的基石。
随着距离拉近,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城市的外围,古老的城墙斑驳陆离,其基石是巨大的、饱经风浪侵蚀的海蚀岩,有些部分甚至直接与海岸的天然礁石融为一体,仿佛城市本身是从大海的骨骼中生长出来。城墙上,不同时期的修缮痕迹清晰可辨:最初矮厚坚实的巨石垒砌,象征着开拓时期的坚韧;后来加高的、带有垛口和箭塔的部分,铭刻着帝国强盛时期对抗海盗与海上威胁的荣光;最外层则镶嵌着帝国统一后加固的、光滑而坚固的魔法黑曜石板,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泽,诉说着守护财富的决心。
云汐选择步行入城。城门高大巍峨,名为“浪涌之门”,巨大的拱顶雕刻着怒涛、海兽与扬帆的古船浮雕,虽经岁月磨蚀,细节依旧生动,仿佛下一刻海浪就会拍打到脸上。穿过幽深的门洞,喧嚣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真正踏入了这颗“海洋明珠”的心脏。
脚下是历经千万人踩踏而变得光滑如镜的古老石板路,深深的车辙印记录着无数载满货物的马车碾过的岁月。街道并不算宽阔,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它们像攀附在巨岩上的藤壶,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建筑风格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混血儿。
地基与路基由最古老、最坚固的巨石构成,带着最初开拓者粗犷实用的风格,巨大的拱门内是喧闹的酒馆、铁匠铺和堆放绳索、船帆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麦酒、汗水、咸鱼和焦油的味道。
向上延伸的建筑则融合了帝国不同文化甚至遥远异域的元素。有帝国南方常见的红砖拱窗,也有来自东方的雕花木阳台,甚至能看到更遥远的、被征服或贸易往来的岛屿城邦所特有的彩色琉璃装饰和奇特的尖顶。这些不同时期的增建和改造,无声地诉说着比莫拉作为贸易熔炉的历史。墙面上,褪色的航海图、巨大的船锚浮雕、甚至某位著名船长或大海怪的传说涂鸦,都随处可见。
在城市中心地势更高的区域,则矗立着更宏伟的建筑——领主府那融合了帝国威严与海洋元素的白色大理石宫殿;海神塞莉娅的巨大神庙,其高耸的穹顶俯瞰全城,庙前广场上永远有祈求出海平安的水手和商人供奉的香火;还有那些历史悠久的航海世家和巨商大贾的宅邸,他们的财富与权势如同灯塔般醒目。
城市的“血管”是无数条狭窄、曲折、陡峭的阶梯和小巷,它们如同迷宫般在密集的建筑群中蜿蜒穿梭,连接着码头区、仓库区、市场区和居住区。空气中永远交织着复杂的味道:新鲜海产的腥咸、远方香料的馥郁、晒干海草的独特气息、码头木桩的焦油味、汗味、烤面包的麦香、还有角落里便溺的馊味……它们共同构成了比莫拉独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港口之息”。
云汐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看到了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染成古铜色、肌肉虬结的水手们,操着帝国各地方言甚至异国腔调,大声谈笑或争吵;精明干练、衣着体面却总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商贾,在路边摊或酒馆角落低声而快速地敲定着数额惊人的交易;穿着各色服饰、来自不同大陆和岛屿的行商小贩,兜售着千奇百怪的商品——珍珠贝母、色彩斑斓的珊瑚、奇异的兽皮、写着魔法文字的卷轴;码头工人赤裸着上身,喊着沉重的号子,将如山般的货物从巨大的远洋帆船搬上搬下,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穿着不同教派服饰的僧侣、游吟诗人弹唱着关于大海与冒险的歌谣、甚至还有几个明显带有异族特征的面孔一闪而过……
在城市的制高点,古老的灯塔——据说最初由古代魔法师点燃,后来被帝国用魔晶石和镜面系统改造——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日夜不息地旋转着巨大的光柱,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灯塔脚下,是规模宏大的造船厂,叮当作响的锤击声不绝于耳。在那里,帝国最优秀的工匠运用着代代相传的技艺,结合从遥远国度学来的新法,将来自比莫拉大森林的巨木塑造成劈波斩浪的巨舰骨架,再由魔法师进行附魔铸就帝国强大舰队的基石。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和焦油的味道,一艘艘未完工的巨船龙骨如同沉睡的鲸鱼,昭示着帝国对海洋永不停歇的野心。
云汐站在一处可以俯瞰整个繁忙港口的露台上,海风吹拂着她沾染了森林气息的发丝。眼前的景象让她心潮澎湃。这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它是一部用石头、海浪、人声和财富写就的、活生生的史诗。它见证了帝国的崛起,吞吐着四海的财富与故事,融合了多元的文化与种族。千年的盐分早已渗入每一块基石,每一代水手的汗水与泪水、商贾的算计与野心、工匠的智慧与汗水、甚至海盗的血与火,都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血脉。
“海洋明珠”的光辉,并非仅仅源于其富庶,更源于它那由无数冒险、交融、冲突与生存所锻造出的、独一无二、生生不息的灵魂。云汐深吸一口这混杂着历史与生机的海风,知道自己终于抵达了旅程的终点,却也站在了一个更为广阔、深邃的世界入口。比莫拉,这颗西海岸的明珠,正用它喧嚣的脉搏,迎接皇女的到来。
云汐几乎是冲进旅馆的。
刚踏出比莫拉大森林的葱茏,踏入这座繁华的港口都市,她那副“森林遗民”的模样就引发了灾难性的围观。浑身沾满干涸的奇异汁液和碎叶,发丝间还顽强地缠着几根细小的藤蔓,活脱脱像是刚从哪个泥潭里打滚出来。路人百分百的回头率让她脸颊滚烫,身为梅瑟斯的皇女,即便微服出行,也从未如此狼狈不堪过!那份难堪,比森林里的毒虫叮咬更让她难以忍受。
找到旅馆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彻底浸入热气腾腾的浴池。当温润的水流带走最后一丝粘腻的污垢,望着镜中倒影出的那张终于恢复白皙洁净的小脸,云汐长长吁了口气,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啊~终于……” 她把自己重重摔进蓬松柔软的被褥里,满足地喟叹,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舒适,“下次再也不挑战自己了……还是软软的床舒服~嗯~” 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经合上。身为一条在原始森林里摸爬滚打了一个半月的幼龙,此刻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她亟需的、一场昏天暗地的漫长补眠。
温暖、干燥、带着阳光晒过味道的柔软被褥,如同一个温柔而安全的茧,将云汐彻底包裹。整整三日,除了偶尔翻身时无意识的咂嘴和蹭蹭枕头,她几乎一动不动,沉浸在深不见底的甜美梦乡里。直到——
笃、笃、笃。
一阵轻柔却执着的敲门声,伴随着服务员刻意放得甜美的嗓音穿透门板:
“小姐?请问您在吗?打扰了,楼下有两位先生,自称是您家中长辈派来寻您的。”
床上的银发少女纹丝未动,只是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
笃、笃、笃。
敲门声加重了一分,甜美的声音里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小姐?您在吗?那两位先生似乎很……”
烦……
云汐的意识在睡梦的泥沼边缘挣扎了一下,烦躁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被浓重的困倦吞没。
笃、笃、笃!
“小姐?” 第三次敲门,音量提高了,带着明显的不安和最后通牒的意味,“您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就在门外服务员的手离开门板,准备转身离开寻求帮助时——
一股冰冷、沉重、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自门内汹涌而出!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碾压。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走廊的温度骤降。
门外的服务员小姐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膝盖一软,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求生本能死死扒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那并非寻常的恐惧,而是低等生物直面上位者时,血脉深处最原始的、无法抗拒的战栗与臣服!她牙齿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门内,云汐的忍耐彻底崩断!
她猛地从被窝里弹坐起来,樱白色长发凌乱地炸开,几缕发丝贴在因暴怒而泛红的脸颊上。那双漂亮的眼眸此刻半睁着,瞳孔深处不再是人类的圆润,而是收缩成两道冰冷、危险、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竖线!一丝肉眼可见的寒气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房间内的水汽瞬间在桌面上凝结成霜。
“(⩺皿⩹)!!!” 一声裹挟着无尽怒火与浓浓睡意的咆哮,如同实质般穿透厚实的门板,狠狠砸在门外几乎魂飞魄散的服务员耳中:
“吵什么吵!烦死龙了!!睡个觉都不安生!不知道我多久没合眼了吗?!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龙吼般的回响,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无辜的羽毛枕头被狠狠砸在门上,羽毛从门缝里激射而出,如同暴怒的雪片。
世界,终于死寂。
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服务员小姐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靠着墙壁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她惊恐万分地盯着那扇仿佛囚禁着远古凶兽的房门,什么客人、什么职责、什么“长辈派来的人”统统抛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她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走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门内,云汐吼完那一声,竖瞳缓缓恢复正常,周身寒气也迅速收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将她淹没。她重重地倒回床上,气呼呼地、手脚并用地将蓬松的被子卷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小撮银白色的发顶。
“哼……”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和极度不满的咕哝从被茧里闷闷地传出。
下一秒,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凡人肝胆俱裂的“小型龙灾”从未发生。
神圣的补觉时间,绝不容侵犯!就算是爷爷亲自来了,也得等她睡到自然醒!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天,也许是一天。当云汐的意识终于从深沉的睡眠之海中缓缓上浮,身体里那一个半月积攒的疲惫感被舒适抚平了大半时,她才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茧”里探出头来。窗外,比莫拉港特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正轻轻吹拂着窗帘。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起床气虽然消散了,但被吵醒的记忆和那股无名火还在心底隐隐作祟。
“长辈派来的人?” 她撇撇嘴,赤着脚走下床,倒了杯水润喉,一边思索着,“谁会知道我在这里?还这么‘及时’地找上门……”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爷爷和娜贝,毕竟以帝国的力量,追踪她的行程并非难事。但如果是爷爷的人,通常会更低调,也不会在她刚进城就立刻找来。
不管是谁,打扰龙睡觉,罪无可赦!
云汐决定暂时晾着他们。她慢悠悠地洗漱,换上一身干净舒适的便装,然后才按铃叫了服务——当然,换了一个战战兢兢、眼神都不敢与她直视的新服务员送来餐点。当丰盛的早餐(或者说午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时,云汐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煎蛋,懒洋洋地问:
“对了,之前说有人找我?让他们……嗯,再等一个小时吧。” 她决定先用美食安抚一下自己受伤(主要是睡眠被打断)的心灵,再去看看是哪路“神仙”这么不懂规矩。
服务员如蒙大赦,飞快地点头退下,生怕多待一秒。云汐看着对方逃也似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终于感觉心情舒畅了一点。她拿起一块涂满果酱的松软面包,惬意地咬了一口。
嗯,吃饱了,才有力气“接见”那些不懂事的家伙。
而似乎连云汐自己都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事方式已经越来越像一条幼龙而非是梅瑟斯的皇女了,但或许这才是她最为本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