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清妍。
这个他熟悉到骨子里、曾经魂牵梦绕的名字。
语音轻佻暧昧，又无比熟悉。
“肉偿”两个字像带着钩子，让林晚的耳根瞬间滚烫。
但此刻，他完全顾不上那话语中的旖旎。
“清妍……” 林晚无意识地低喃出声，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却从未真正蒙尘的门扉。
思绪如潮水般汹涌倒灌，将他拉回到那个阳光明媚、却又带着少年苦涩与微甜的初中时代。
故事的开始，总是极尽温柔，又带着命运的错位。
那时的上官清妍，还叫夏招娣。
一个被拐卖的孩子，本是云端之上的四大财阀之一上官家的二小姐，却在年幼时落入人贩子之手，当年上官家震怒，几乎清洗了全国大半的牙子组织，哪怕找到当年拐卖二小姐的人贩子，可最终也没能寻的二小姐的下落。
上官二小姐几经辗转，被卖给了城市角落里一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市民夫妇。
那对夫妇多年无子，抱着“招娣”的期望买下了她，给她取了这个充满讽刺和卑微的名字——夏招娣。
讽刺的是，仿佛老天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在买下夏招娣不久，这对夫妇竟奇迹般地生下了自己的儿子。
从此，夏招娣的存在就从“希望”变成了“累赘”。
养父母的目光日益冷淡。
法律规定必须供她上学，更让这对夫妇对女孩产生厌恶的情绪。
年少的林晚，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但父母在四大财阀之一的顾氏集团担任中层管理，生活优渥。
他是学校里是公认的“小少爷”，阳光开朗，人缘极好。
第一次见到夏招娣，初三开学不久。
因为某班人数过少，重新并入其他班级，夏招娣正巧分到林晚班。
夏招娣总是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瘦得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说话声音细若蚊呐，不善交际。
可就是初见那惊鸿一瞥，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个瘦弱、沉默、像影子一样的女孩，身上却有一种坚韧倔强的光芒，深深吸引了他。
他认为夏招娣刘海下五官明艳，美极了，与别人都不一样。
午餐时间，夏招娣每天只有青菜，或许就是这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她瘦的吓人。
于是乎林晚总是缠着母亲：“妈，今天的饭多装一点嘛，我最近长身体消耗可大了！”
母亲笑着打趣：“哟，我们小少爷胃口见长啊？能吃这么多？”
少年红着脸，用力点头。
到了学校，他端着明显超量的豪华便当，目光悄悄寻找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找到后，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挠挠头，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夏招娣同学，我今天带多了，实在吃不完，倒了又浪费……你能帮我分担一点吗？”
然而，少年拙劣的借口和小心翼翼的靠近，在那一刻却成了伤人的利刃。周围同学的起哄声瞬间响起：
“哇哦！林少爷给夏招娣送饭！”
“哟哟哟，有情况哦。”
“少爷，我也没吃饱，可怜可怜我吧。”
起哄声像针一样扎在夏招娣敏感的自尊心上。
她看着自己饭盒里寡淡的白菜豆芽，再看看林晚递过来的、堆着诱人排骨的便当盒，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施舍的屈辱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用不着你可怜我！”
说完，抓起自己酸的饭盒，转身快步离开，留下林晚举着便当，僵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懊恼和失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年少的第一次心动，就这样狼狈收场。
连平时围着他转的男生都开始揶揄他：“哈哈，人见人爱的小林少爷也有吃瘪的时候？”
暗恋他的女生们则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他：“林晚，别理那个夏招娣了，她性格怪怪的，阴沉沉的，别靠近她比较好。”
林晚却总是下意识地为她辩解：“她不是那样的……”
具体哪里不是，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不想听别人说她不好。
后来几天，林晚发现夏招娣身上的突然多了很多伤，青紫的痕迹在单薄的校服下若隐若现。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找了个机会询问：“夏招娣，你……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带着真切的担忧。
夏招娣看着林晚清澈眼底的关心，冰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但那些源自养父母的毒打和难以启齿的家庭窘境，让她如何开口？
她只是垂下眼帘，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事。”
某天课间，林晚发现夏招娣脸色苍白得吓人，趴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发抖。她想去厕所，站起来时却夹着腿，动作极其僵硬别扭。
林晚眼尖地发现，一丝刺目的鲜红正顺着她校服裤子的内侧缓缓洇开，染红了浅色的布料。
林晚顿时明白夏招娣可能来生理期了！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
他几乎没有犹豫，趁着课间休息，跑着下楼，身手矫健地翻过了学校的围墙，跑到校外的商店，红着脸，在老板娘促狭的眼神中，买了一包卫生巾，又特意要了个黑色的塑料袋仔细包好。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趁着没人注意，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那个黑色塑料袋塞进夏招娣的课桌抽屉里。
夏招娣狐疑地摸出来，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
她抬头看向林晚，少年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眼神躲闪，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悄然流进了夏招娣冰冷的心田。
她的父母从未关心过这些，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窘境。
夏招娣默默地将塑料袋收好，没有说谢谢，但看向林晚的眼神，第一次没有了冰冷的戒备。
林晚见她收下，同样没说什么，但心里很开心。
再后来的某天下午，林晚正趴在课桌上补觉。
班长沈梨焦急地摇醒他：“林晚！快醒醒！夏招娣被几个校外混混堵在校东门那边的小胡同里了！好像是要钱的！”
林晚瞬间睡意全无，猛弹起来，眼神锐利：“什么？在哪？东门小胡同？”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冲出了教室。
狭窄阴暗的小胡同里，三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正围堵着夏招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喂，小丫头片子，你那个烂赌鬼老爹欠我们老大的钱，知道不？”
“穷鬼生的赔钱货！长得跟干柴似的，就这还有人说学校里的少爷看上你？吹牛吧！”
“哈哈，这个时代名字还叫‘招娣’？怪不得你家钱都给你那宝贝弟弟了！活该！”
夏招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冷冷地扫视着他们：“没人看上我，想要钱，就去找那个烂赌鬼。”
她试图从缝隙中离开。
领头的光头混混一把拦住她的去路，脸上露出猥琐的狞笑：“想走？回去告诉你那死鬼老爹赶紧还钱！不过嘛……”
他上下打量着夏招娣单薄的身体，眼神下流，“在他还钱之前，总得给我们留点‘抵押’吧？嘿嘿，小妹妹，拍几张照片怎么样？裸照最‘值钱’了……”
“住手！！”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
林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过来！他终于明白了，夏招娣之前对他若有若无的冷漠疏远，是不想给他惹麻烦！
巨大的愤怒和心疼瞬间点燃了他！
他毫不犹豫地挥拳砸向那个光头混混！虽然才初一，但林晚从小营养好，身体健壮，发育得如同成年男性，拳头的力量不容小觑！
一拳下去，光头混混惨叫一声，鼻血长流！
“妈的！哪来的小崽子！” 另外两个混混反应过来，立刻扑了上来。
狭窄的胡同里，顿时展开了一场混乱的扭打。林晚以一敌三，仗着身体优势，拳拳到肉，打得混混们嗷嗷直叫。
但他终究双拳难敌六手，脸上、手臂上也被抓出了道道血痕，校服也被扯破。
一旁的夏招娣，看着那个为了她不顾一切冲上来、此刻正奋力搏斗的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涌遍全身,她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只能默默承受的可怜虫了。
她眼神一厉，看准机会，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向正试图从背后抱住林晚的那个混混的下体！
“嗷——！”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那混混顿时捂着裆部蜷缩在地。
林晚压力骤减，抓住机会，对着另外两个混混一顿猛攻，几乎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失去了反抗能力。
战斗平息。
林晚喘着粗气，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第一时间冲到那个光头混混身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机，焦急地翻看起来。
刚才他冲进来时，只模模糊糊听到了“裸照”两个字。
“你……你在干什么？” 夏招娣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我看看……他们有没有……偷拍你……” 林晚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担忧，手指快速滑动着屏幕，仔细检查着相册和隐藏文件夹。
夏招娣愣住了。
看着少年脸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看着他因为担忧自己而焦急翻找手机的样子，看着他手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抓痕，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
确认手机里没有照片，林晚才松了口气，狠狠地将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
他这才感觉到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蹲下身，用手背擦拭着手臂上的血。
夏招娣默默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很旧但也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晚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
夕阳的余晖透过狭窄的巷口，正好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担忧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光芒。
“走，去医务室。” 夏招娣用手帕按住他手臂上较深的一道伤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林晚傻傻地点点头，任由她扶着，走出了阴暗的小巷。
在医务室处理伤口，夏招娣一直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校医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人不要打架”。
林晚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安心、最温暖的时刻。
走出医务室，天色已近黄昏。
林晚看着身旁安静的女孩，鼓起勇气提议：“那个……食堂应该还有饭，我……我请你吃鸡腿饭？就……就当感谢你帮我处理伤口？”
他紧张地看着夏招娣，生怕她再次拒绝。
夏招娣看着他紧张又期待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晚的心，瞬间像被泡进了蜜罐里，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
“那你在操场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向食堂。
夏招娣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操场看台上。
初夏的晚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
跑道上，有学生在跑步锻炼，远处隐约传来情侣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那些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但此刻，林晚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食品袋，像个欢快的小狗一样朝她蹦蹦跳跳地跑来，夏招娣的心头，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被阳光晒暖的感觉。
“给！快吃吧！食堂阿姨今天给的鸡腿特别大！” 林晚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自己迫不及待地打开另一个，狼吞虎咽起来。
夏招娣接过温热的袋子，里面是一个大大的鸡腿饭，还有一瓶饮料。
她默默地吃着，余光瞧着林晚学着怎么吃，怕出错惹人发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晚风在耳边低语。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晚啃着鸡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夏招娣的脖颈。
宽松的旧校服领口下，一道陈旧的、暗红色的鞭痕若隐若现，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林晚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看着安静吃饭的女孩，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和心疼。
他放下饭盒，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故作轻松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开口:“喂，夏招娣同学，咱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熠熠生辉，“现在能告诉我，你身上那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夏招娣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撞进林晚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里。
他脸上的血痕还没完全消退，带着点滑稽，却更显得真诚无比。
过往的一幕幕在林晚脑海中闪过：他递来的便当、他翻墙买来的卫生巾、他奋不顾身的拳头……所有的戒备、所有的自卑、所有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她轻轻放下筷子，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我的家……并不欢迎我，我只是一个‘招娣’的工具，弟弟出生后，我就成了多余的累赘。”
“做错一点小事，或者……只是单纯地‘碍了他们的眼’，就会被打。”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疼痛，“我的父亲……是个赌徒，嗜酒，脾气很坏，他总说我是个‘赔钱货’……”
她扯了扯嘴角，笑着说：“所以我才叫‘招娣’啊，招来了弟弟，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就该被扔掉了呗。”
她转过头，看向林晚，本以为会看到同情或怜悯。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林晚通红的眼眶和汹涌而下的泪水。
他紧咬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的落下。
一滴一滴地，重重往下砸。
夏招娣彻底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少年。
明明……是她自己在诉说自己的不幸。
明明……是她承受的痛苦。
为什么……他会哭得如此伤心？这眼泪……是为她流的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和温暖同时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青葱般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地、有些笨拙地擦拭着林晚脸颊上的泪水。
夕阳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两人相对的身影。
晚风似乎也温柔地停下了脚步。
林晚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饱经苦难却依然倔强、此刻正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的女孩。
他猛地张开双臂，将夏招娣紧紧地、用力地抱在了怀里！那拥抱没有一丝暧昧，只有纯粹汹涌的心疼和不平。
“一个人长大肯定很辛苦吧。”
夏招娣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又慢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也抬起手，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抱住了林晚颤抖的后背。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座冰山，终于被少年滚烫的泪水和不加掩饰的心疼，彻底融化了。
林晚抱了她很久，才慢慢松开。
他依旧红着眼眶，但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夏招娣这个名字，配不上你。”
“从今天起，你就叫清妍吧。”
招娣…不，是清妍。
冰清玉洁，尽态极妍。
清妍点点头，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她清澈的眼眸中滚落，无声无息，被温柔的晚风吹散在金色的暮霭里。
晚风，吹散了苦涩的泪水，更吹起了少年心中，那再也无法抑制的、名为爱恋的情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