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基亚的冬天总是来得比人们预想的更早一些。清晨七点,街道仍罩在灰蓝色的雾霭中,路灯昏黄,炉烟稀薄,只有雪落下时的簌簌声清晰得可怕。
伊涅斯·阿尔根特坐在铁匠铺后屋的一只破木箱上,手里抱着一只空掉的煤油罐。他今年刚满十四岁,是镇上最年轻的学徒铁匠。准确地说——已经不再是学徒了。
因为老师,也是他的父亲,失踪了。
三天前,那名黑衣人来敲门的时候,他刚刚给一把破裂的斧头补好刃,火炉烧得正旺。父亲和那人在门**谈了几句,那人没有摘下兜帽,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
“我要出去一趟。”父亲当时只是这样说,拿起挂在门边的披风,没再回头。
本来没什么奇怪的。镇子附近有好几个雇佣兵营地,父亲常会受邀去维修魔器,偶尔一去就是好几天。
只是这次,他没留下任何便条,甚至没有给伊涅斯备好柴火和干粮。那不是他的习惯。
第一天,伊涅斯在家等。
第二天,他在铺子守着,盼雇佣兵来取剑。
到了第三天夜里,他终于开始慌了。
“你说他没回来?我还以为他在家里专心打造那件大锤呢。”
雇佣兵团的队长在门口皱眉,一边用皮靴蹭着雪地上的泥巴。那一刻,伊涅斯像是听到心脏咯噔一声往下沉。
他跑遍了镇上的每一家熟人,甚至连酒馆的醉鬼都问了个遍。没人见过他父亲。
第四天夜里,雪开始下。屋里的炉火也熄了。
第五天清晨,家中仅剩半块硬面包和一壶凉水。他试着把一块未锻完的短剑烧热,却烧得裂纹遍布,几乎崩出火星。铁锤在他手里砸得越来越重,他突然砸偏了,一锤敲在砧台边角上,铁锤的柄几乎滑飞。
他坐在炉台边,咬着冻僵的面包,发了好一阵呆。
“不能这样下去。”
伊涅斯决定翻找父亲的老物件,或许能找到能拿去典当的东西。
他搬开后屋的柜子,拉开地板下的密室门板,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那一刻,他第一次看到那套装甲。
一整副雪白的板甲安静地躺在铺着羊毛毯的石台上。金属线条圆润如同器官曲面,某些部件甚至微微透出一种肉体的质感。肩部铭刻着模糊不清的铭文,中央胸甲则刻着某种古老符文图阵。
装甲不像是被锈蚀的,反而像是……沉眠着。
伊涅斯靠近它时,脚步声仿佛惊动了什么。微不可察地,“咔哒”一声,那副胸甲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指尖碰触金属。
一股冰凉却活着的感觉从甲片下缓缓传来,如同一条蛇蜿蜒爬过他的神经。
不是普通金属——这是一种有生命的金属。
他从胸甲下抽出一张旧羊皮纸,上头是父亲用墨水拓印的铭文。
入夜,他带着拓印去了镇中心的典当行。那是他父亲生前最信任的一家,老板是老侏儒——一个见多识广的铭文收藏家。
“这个……你从哪弄的?”老头戴着放大镜,脸色从红润转成灰白。
“我……从我家找到的。”伊涅斯声音有些发抖。
“你父亲……他是不是,留下一套盔甲?”
伊涅斯愣住了。
老头突然关上卷轴:“这玩意儿不能卖。也不能给任何人看。你听清楚了,孩子,别再提它,别再带着它。要是有谁知道你碰了这东西,你就完了。”
“……为什么?”
老头没有回答。他只是迅速把柜台上的器具全都扫进袋子里,锁上门,在伊涅斯还没来得及问更多的时候,已经开始打包跑路。
当夜,风雪交加,整个镇子像是要被雪封住。
风雪越下越大。
伊涅斯把盔甲藏好,用旧布一层又一层包了个严实。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门口没有脚印,也没有炉火的烟气。他知道这座小镇上,没有几个人会在暴雪里接纳一个“铁匠的儿子”带着一身奇怪包裹的少年。
但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能去。
他弯着腰,在雪地里走了许久,终于在那幢熟悉的破屋前停下。屋檐上的铁风铃叮叮当当,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他敲了三下门,又等了几秒,才咬着牙继续敲。
“喂——死了么你。”门后传来熟悉的、带点烦躁的声音。
“是我。”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乱糟糟、披着旧军毯的女孩探出头来。
“伊涅斯?你疯了?这种天气跑——”她瞥见他通红的脸和颤抖的手指,顿了顿,嘟囔一句“麻烦死了”,还是开门让他进来。
屋里没有多宽敞,但炉火温暖,小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屋角堆着几个机关残件和一只解体了一半的咒具箱。
伊涅斯把那只沉重的包裹小心放在门后,长出一口气。
“你家怎么没火了?你爸人呢?”琉把一杯热水塞到他手里,坐在炉边抱着毯子,“你不会是……跑路了吧。”
“他……失踪了。”伊涅斯低声说。
琉的眉头立刻拧起来:“多久?”
“四天。”
“你疯了吧!他四天没回来你才来我这儿?你等着我不把你脑袋拧下来!”她跳起来,又马上坐回去,撇撇嘴,“……行吧,吃饭了吗?”
伊涅斯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掀开锅盖,舀了一碗什么奇怪的根菜炖汤递过去。
“先暖暖。你那个包是啥?”她指了指门边的包裹。
“……家里的东西。值钱的。”伊涅斯看了她一眼,“你不会抢吧。”
“哼,我要是那种人,你现在连裤子都剩不下。”琉翻了个白眼,“不过你藏得这么严实……不会是……魔力金属?”
伊涅斯没说话,只是低头喝汤。
炉火映着他睫毛上的冰雪慢慢融化,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你想干嘛?”琉终于低声问,“别告诉我你要一个人出去找你爹?”
“我要知道他去了哪,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还有,家里地下室有东西。”他说,“那不是普通的金属。我带了拓印去给古物商看,他吓得连夜跑路了。”
琉眼睛眯起:“这听起来,像你被扯进什么大麻烦了。”
“……如果你怕,就别管我了。”伊涅斯站起身,抱着空碗,语气低落。
“坐下。”她抬手就往他脑门上一敲,“你才十四岁,你以为自己是冒险小说里的天命勇者?”
“那也不能等着饿死在家里。”他不服气地回嘴。
“我当然知道。”琉皱眉,叹口气,“……明早我送你出镇。”
“你要帮我?”
“我不傻。”她哼一声,“你这模样,一个人走到镇口都能被人剁了。你得欠我一大笔钱。”
“……我现在可付不起。”
“谁说我要钱了。”她别开脸,语气淡淡,“我说了‘欠’。”
清晨,雪还未停。天边泛起一丝灰蓝,镇口的大路上踩出两串脚印。
琉扛着她那沉重的机关咒具箱,嘴里念叨个不停:“我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干嘛管你……你就是一块会走路的麻烦。”
伊涅斯背着那个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低着头:“你可以回去。”
“我现在回去,那就等着在报纸上看到‘少年铁匠尸骨无存’的标题吗?”琉白他一眼,“而且你也别太高看自己,走到镇外那片松林之前我就不保你了。”
“我懂。”
镇口的守卫正慵懒地喝着热茶,琉和伊涅斯点点头,从他们面前经过。刚拐过那块写着“安塔基亚镇边界”的石碑,琉猛地顿住了脚步。
“等等。”
“怎……”
“噤声。”
下一秒,风中掺杂了细微的雪地脚步声,还有一股不对劲的金属气味。
四面无人的雪原上,几条黑影从树后闪出。
“那就是他。包得跟死人似的那个。”
“据说是‘银血’,他爹挖到好东西了。”
“干脆点,杀了那个女孩,把东西拿走就行。”
琉猛地拔出咒具箱的插栓,“咔”的一声,机关展开,几根刻满咒文的伸缩臂飞快弹出,如同钢铁蜘蛛张开獠牙,搭在她双肩与手臂上。
“操控机关术式·『盾舞』。”
随着她低喝一声,两面半月形的魔力盾牌如翼般展开,挡在她与伊涅斯面前。
“琉……”伊涅斯惊讶地看着她。
“闭嘴,后退。”她声音发冷,站在他身前一步,低头咬断一段绑带,把机关稳定器紧紧束在手腕上,“我本来不打算陪你出村口的。”
“我……”
“但我最讨厌——被当成软柿子捏。”
强盗们已经冲了上来,一人挥着斧头,另一个手中亮出法咒卷轴。
“我来挡!你跑!”伊涅斯想拔出随身短锤,却被琉一脚踢回身后。
“你要是死了,我的钱找谁要去?”
下一瞬,琉左手抬盾挡住飞来的箭矢,右肩的咒具箱瞬间弹出一个带刃的飞轮,沿着半弧轨道飞速旋转着掠过两人之间的雪地,“唰”的一声划破空气,逼退了冲在最前方的强盗。
“她是机关师!干掉她!”强盗首领惊叫。
“有胆你来啊!”琉冷笑,双盾旋舞,将两名敌人的近身攻击连着格开三次,飞快后退,稳住阵脚。
伊涅斯躲在她背后,看着那机关展开如生,金属与咒文融合的美丽杀意在雪中绽放,心中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她不是谁的陪衬。
她是战士,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伙伴。
战斗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当第三个强盗被飞轮绊倒、膝盖爆开鲜血时,剩下的人终于意识到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开始四散奔逃。
琉喘着气,收回飞轮,双盾解除形态,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我说……这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啊。”她冷冷地看向伊涅斯,“你老实告诉我,你爸是捡到王国宝藏了还是掘了神的墓?”
“我不知道。”伊涅斯低声回答,“但我想弄清楚。”
琉盯着他几秒,突然咧嘴笑了:“你这个家伙……还真是麻烦得要命。”
“那你……”
“还能怎么办?”她站起来,把机关咒具箱重新扣好,拍掉身上的雪,“不把你看紧点,你早晚得被人剁成铁渣。”
她顿了顿,回头看他,眼神认真而冷静:
“听着,伊涅斯。从现在开始,你去哪我去哪。可别指望我陪你去送死。”
伊涅斯低声道:“谢谢你。”
“别谢我。”她冷哼一声,“等你以后发达了,记得付我工资。”
“……好。”
雪地尚未平静。
第三个强盗哀嚎着在地上翻滚,膝盖被飞轮切开的血早已冻结成暗黑的冰膜。他试图爬走,却被一只靴子踩住了肩膀。
琉缓缓蹲下,手中机械臂末端弹出一柄细小的刻录刀,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别动。你最好回答得快一点,因为我现在的耐心刚刚在刚才的那一通乱砍里用完了。”
强盗瞪大眼睛,嘴唇哆嗦:“我、我不知道是谁让我们动手的……只是有个中间人……穿着法师袍,看不到脸,给了我们图纸和银币……说是小镇有个孩子背着‘宝物’……要我们盯着他,一出镇就下手……”
琉眯起眼睛:“图纸?什么图纸?”
强盗颤颤巍巍地从衣领中抽出一小卷油纸,递上去。琉接过,小心展开,一看——赫然是秘银装甲的铭纹拓印图。
伊涅斯在她身后听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爬到脊背。就在这时,他背上的包裹突然一阵轻颤。
“……琉。”
“嗯?”
“那个……我的包,好像动了一下。”
琉回头,看着那布包下鼓起的一角,神色凝重。
“你、你不会是背着只活着的魔物出门了吧?”
“不是。我确定不是。”
伊涅斯慢慢跪下,手指触碰到包裹的一瞬间——
嗡——
一阵低鸣从指尖传来,像是铁与心跳共鸣。不是震动,更像是一种回应。他能感受到那一套冰冷秘银,在呼唤他,在回应他的恐惧与求生意志。
“它在……保护我。”
琉盯着那包裹,眼里第一次出现一丝近乎敬畏的神色:“……你老爹到底是谁。”
伊涅斯低声道:“他只是个铁匠……但可能,一直都不只是。”
琉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拳打在那名强盗的脸上,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走吧,”她甩甩手,“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得换条路离开,最好能甩开盯梢的眼线。”
“但去哪里?”
琉叹了口气:“我知道一个地方,过去是我爸妈留下的猎户小屋,现在没人住,四周是狩魔林,别人不敢进。先去那边避避风头,然后……你得开始搞清楚你背着的到底是什么了。”
伊涅斯轻轻点头,背上的包裹再次震动了一下,这次他没被吓到,而是坚定地系紧了肩带。
“我会的。”
大雪未尽,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