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天光灰白。琉在前,伊涅斯紧跟其后。
“快点。天黑之前必须穿过外林,不然真出事了,我也救不了你。”她回头喊。
“我知道啦……”伊涅斯喘着气,脚步踉跄。
他们正沿着一条几乎被雪埋住的兽道前行。两侧是密林,枝桠如利爪般张牙舞爪,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从树影间袭来。这里是狩魔林——据说古时候是术法学院的放逐区,许多失败的实验体和流放的异端曾被扔进来,如今已成魔物巢穴。
“快到了。”琉指向远方。
果然,在一棵歪脖巨树下,半掩在雪中的木屋影影绰绰。屋外已被雪埋了一半,看上去至少十几年没人住了。
两人一头撞进屋内,灰尘与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琉熟练地点燃角落的魔石灯,又找出早年藏在地板下的干柴。火苗升起,木屋终于有了人气。
伊涅斯坐在壁炉前,一边烤着冻得发红的手,一边低头看着背后的包裹。包裹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再震动。但他能感觉到——它还在醒着。
“你先休息,我去外面埋几枚感应咒钉。”琉把她的机关箱拎起,“今晚不一定安全。”
伊涅斯点头,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出声:“琉。”
“嗯?”
“谢谢你今天救我。”
琉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你爸以前救过我爹一次,我们扯平了。”
“可你现在可以走的,你不是那种会替人出头的人。”
“谁说我不是?”琉推门而出,“你太小看我了,小鬼。”
门合上。
伊涅斯低头看着火光映照下的地板,忽然有些发怔。寒意退散,他却更加不安。
——咚。
背后的包裹轻轻震动了一下。他转身,小心地把包裹解开。
秘银装甲静静地躺在那里,银白色的胸甲被旧布包裹,但他此刻能看清上面淡淡的蓝色脉络,宛如呼吸般闪动。那不是雕纹,那是……活性魔金的脉流。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及装甲表面——
咔哒。
胸甲中央微微裂开,一条极细的缝隙露出,仿佛在回应他的接触。
“你……真的活着吗?”
没有回答,但空气中隐隐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志,像是一道无声的低语:
「吾之血脉,仍未熄灭。」
伊涅斯猛地站起身,退后一步。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琉压低的喝声:“快,躲起来——!”
紧接着,一道嘶哑的男声随风钻进屋里:
“就在这林子里……那秘银气息……没跑远……”
猎人来了。
屋外的雪声骤然被打破。
尖锐的刀风撕开树影,琉咬牙架住双臂交叠的机关护盾,重重摔在雪地上。
她的左臂流血了,护盾被生锈的巨刃砍出一道深口,咔咔作响。
“啧,真烦……”
她眼神凛冽,甩出一柄机关短矛,却被对面一个戴着铁面具的男人轻松弹飞。强盗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渐渐收拢包围圈。
伊涅斯躲在木屋门后,双拳紧握,背后的包裹震动得愈发剧烈,似乎随时要裂开。
他不是不想上去帮忙。他只是知道,自己太弱了。
他不会机关术,不会战斗咒语,只学了点锤炼铁块的粗活。他的脑子告诉他此刻必须冷静,他必须留下来伺机逃跑。他活着,才有资格去找父亲。
但当琉被踹翻在地,怒喝声夹着痛哼传来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重要了。
心口烧起来了,一种炽热、混沌的冲动攥住了他的胸膛。他看向身旁的包裹,那套沉默不语的装甲——
它在颤动。回应他。
他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手。
装甲上的某个部位“咔哒”一响,仿佛开锁。一枚银白色的手套瞬间如液态金属般滑出,蜿蜒而上,主动贴合他的右手。
冰冷。柔软。温顺。
就像一张带着记忆的手掌反握住他。
“啊……!”
伊涅斯倒吸一口气,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瞬间被一层光滑的金属肌肤覆盖,指节处浮现出淡蓝色脉络,与他掌心的血管纹理重叠。
他和装甲,产生了连接。
下一刻,另一部分装甲也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伊涅斯能“听见”它在克制自己。
——你还太弱了。
但这一只手,已经足够。
他冲出门口,没喊琉,没犹豫。他抄起地上的一块碎木,如同持剑一般,挥向最近一个正举刀偷袭琉的强盗。
那强盗冷笑一声,随手劈来。
当!
巨刀与木棍交接的一瞬,强盗却猛地身体一震,半边刀锋寸寸裂开。
“什、什么玩意……?”
他根本没看清楚伊涅斯的动作,只看见那只银白色的手在木棍撞击的瞬间爆发出一股淡蓝色波纹,魔力涌动,像是一只活着的野兽出爪撕咬。
琉从地上抬头,震惊地看着伊涅斯背对自己,右手泛光、握着木棍,气喘如牛。
“……你疯了吗?”
伊涅斯没有回头,只是沙哑地开口:
“我不会让他们动你。”
那一刻他像是燃烧起来了,尽管全身颤抖、脑袋发热,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战斗。
银白手套轻微蠕动,如同寄生的第二层神经,正以微妙的方式调节他的力量。它不仅是护具,更是他的意识放大器。
那是秘银裔的遗产,在回应血脉的怒火。
“琉,小心!”
伊涅斯踉跄地挡住一击,整个人被震得飞起,撞进路边的雪堆中。
琉的脸色铁青,嘴角渗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破裂的机关护盾,又看了看被她藏在背后、喘息不止的伊涅斯,眉头紧紧皱起。
对面那几人身法冷峻,队形整齐,动作之间带着一种特有的“纪律感”。这不是普通强盗,而是训练有素的追猎小队。
她暗骂:“该死的……雇佣军那边真有人盯上你了。”
她右手从咒具箱中缓缓取出一只被封在黄铜匣子中的红色水晶机关,机关核心上刻着繁复的魔术回路,像一只沉睡的心脏。
“再动一下,就爆。”
她咬牙警告,但她自己也知道——对方不会信。
伊涅斯还跪在雪中,试图撑起身体,可身体中的魔力已经枯竭。他那只佩戴秘银手套的手仍在闪烁,似乎在不满地颤抖,却始终没有进一步回应。
他太弱了,这就是装甲不肯完全解放的原因。
“琉,不行的——!”
“别说话,”琉低声打断他,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你逃不了的,我……尽量把他们都拉下去,你活着去找你爸——”
轰——!
身后的木门突然自行炸开,寒风裹着一团银光席卷而出,像一头被激怒的金属巨兽睁开了眼。
琉猛地回头,看见伊涅斯站在那里,双眼中布满血丝,脸颊冻得发红。
“别……别拿命换我……”
他的声音颤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我要保护你……不管我要变成什么样子。”
他咬牙望向那堆被雪掩埋的行李,语气里带着一种命令的凛然:
“——都给我起来。”
那一刻,秘银装甲仿佛听见了主人的召唤。
轰隆——!
散落在雪地中的铠甲片如被磁场牵引,纷纷振翅般飞起,围绕着伊涅斯的身体急速回旋。每一片铠甲落下,都有魔力脉络亮起,他的胸口、肩甲、腰带、护腿一一拼接,覆盖他的骨骼、血肉、灵魂。
琉瞪大眼睛,仿佛看见某种神祇的胎动。
“伊涅斯——!”
可他没有回应。
当最后一块面甲合上,伊涅斯站立在风雪之中,银色装甲紧密贴合,如同天生。他的身上不断喷涌出过量的魔力,雪地被融出一圈焦黑的环形深坑。
装甲发出尖锐的共鸣声,如哭,如笑,如同恶鬼在其体内长啸。
暴走——启动。
伊涅斯体内残存的魔力被装甲瞬间榨干,连生命力也开始被牵引。那副身体不再是他的意识所控,而是本能驱动的战斗兽。
他冲了出去,双眼空洞而灼热,挥出的拳带着金属裂解与震荡魔力的双重力量,只一击,便将一名追猎者砸进地里,骨骼碎响清晰可闻。
琉惊呆了。
可她立刻意识到不对——伊涅斯身上的魔力波动……越来越不稳定。他像是一枚即将爆炸的咒弹,随时可能在那副战甲中烧毁自己的生命。
“——停下!!”
她扑过去,用尽全力抱住伊涅斯的后背,可那副战甲的温度已经烫得她皮肤发红。
“你给我停下!我没说你该死啊混蛋!!”
伊涅斯浑身颤抖,血从鼻腔流出。他的意识在翻涌,在挣扎。
就在暴走将要彻底吞没他的那一刻,他听见了琉的声音——
那唯一熟悉的声音,如火中唯一未烧毁的木桩,将他拖回了理智的边缘。
装甲停止进攻,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开始松解。部分铠片自行剥落,露出昏倒的少年。
琉抱住他,跪坐在地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
“我真是……疯了才会救你这种人……”
她嘴角一抽,却把伊涅斯抱得更紧了。
风雪中,那些追猎者迟疑了。
装甲的暴走只持续了短短数十秒,但它释放的威压,足以让所有人下意识地做出一个决定:
——不能打。也不值得打。
“撤!”不知道谁第一个喊了一声。
像一滴墨落入水中,整支小队顿时四散逃逸,如鸟兽惊飞。
这些所谓的“猎魔人”,不过是雇佣来的兵,刀口舔血为的是金子和赏金。他们心中从未真正忠诚于谁,也没兴趣和一套疯掉的秘银装甲同归于尽。
“留他们也没用。”琉低声骂了句,“他们一看见这种情况就撇清关系了……其他猎魔人?拜托,没奖金谁会来管这档子事。”
伊涅斯站在她怀里,身体摇摇欲坠。
银白色的装甲开始悄无声息地脱落,一块接一块地从他身上分离,如秋天的落叶,不带一丝迟疑。
装甲没有残暴地挣扎,更没有在脱落时损伤伊涅斯的身体——它安静地收起了自己的锋芒,将少年完完整整地“归还”给琉。
最终,那只曾自动裹上的手套也悄然滑落,落在雪地里,像一只沉默的金属手掌,向主人的软弱致敬。
伊涅斯终于撑不住,整个人软倒下来。
琉赶忙抱住他,膝盖砸进雪中。她双臂发抖,紧紧将他揽住——
“你这混蛋……你到底知不知道刚刚差点死掉。”
伊涅斯已经昏迷,但他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与因寒冷与魔力流逝而泛白的肤色。
琉低头看着他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低头,鼻尖抵着他的额头。
她从小到大都在为活下去而打拼,冷眼看惯了人情世故,从没想过会有谁——让她怕得手心出汗,怕得心口发颤,怕到……
“呃……”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伊涅斯脸颊上。
琉愣了一下,抬手擦了擦眼角,才猛然发现——
她哭了。
“……啧,怎么回事。”
她别过头去,咬紧了嘴唇。
“这点事都扛不住,我真是废物。”
可她却又低下头,轻轻贴着伊涅斯的额头,声音沙哑:
“还好你没死……我真的、真的……不想在雪地里把你埋了啊,笨蛋。”
琉费力地把伊涅斯拖回木屋,把他放到了那张老旧的木床上。床垫已经发霉、塌陷,她只得把自己那件厚披风垫在下面,又拆下窗帘盖在他身上。
她蹲下身,把散落在雪地里的秘银装甲一块块收了回来。金属如同死物,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却没有丝毫曾经那种呼应主人的灵性。
“果然,对我来说它只是块漂亮的铁疙瘩。”琉嘀咕着,一边将装甲小心地堆在角落的箱子里。
回过头来,伊涅斯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些,脸色仍旧苍白,身上残留着魔力暴走后的虚脱痕迹。他太年轻,身体底子也不够好,强行与装甲同步,无异于用骨头接住落石。
琉叹了口气,从自己的机关咒具箱中摸出一把折叠式小铲子、两个布包和几根细藤索。她推开后门,向不远处那片雪中杂林走去。
“附近有点灯笼草,还能找到点火须藤……得煮一锅恢复魔力的药汤,至少能吊住他一口气。”
她跺跺脚,把箱子挪在门口,“谁让你是我认识的人。”
她没有再说什么狠话了。
只是背影有些孤单,手里握着的铲子紧了又紧。她知道这不是雇个医生那么简单,也知道未来会更麻烦,但她没有退路,也没打算逃。
“无论如何……我总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她低声说着,蹲在雪地里,一铲一铲拨开积雪,去寻找那些能救人的东西。
雪夜寂静,只剩下呼吸与远方偶尔传来的野兽咕哝。
而那套装甲,就静静躺在屋角,仿佛陷入沉眠,却隐约间……似乎仍有一丝幽光在缝隙中微微闪动,仿佛回应着主人的痛楚与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