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奇里乞亚的街道上油灯摇曳,光影如流沙般在墙面上滑动。热闹的市中心仍传来喧嚣声,但“跳舞的山羊”旅社背后的这条小巷,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安静。
伊涅斯·阿尔根特站在巷口,右手无意识地握住左腕,指尖偶尔触到那还带着一丝温度的秘银护手。琉·珂拉希雅则站在他侧前方,背着那只沉重的机关箱,视线警觉地扫过周围昏暗的角落。
“她说的时间快到了。”伊涅斯低声说。
“那就等。”琉简短地回了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扇毫无特色的后门。
几分钟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轻轻推开。一道披着浅蓝长袍的身影探出头来,正是午间在酒馆里接触过的女孩——希露。
“你们来了。”她松了口气,低声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旅社后厅,没有惊动任何人,希露带着两人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拐进一间看似杂物间的屋子。她伸手在墙上摸索了片刻,指尖轻轻一推,墙壁上竟隐约现出一个淡蓝色的法阵轮廓。
“别动。”她低声提醒,随后双手按在法阵边缘,几句咒语从唇间迅速吐出。
一道细微的嗡鸣后,石墙缓缓移开,露出后方一条向下的楼梯。楼道中灯火已点,微弱却稳定的光芒照亮一段陡峭的台阶。
“这是什么地方?”伊涅斯低声问。
“城市里不止有商人和佣兵,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人。”希露回头看了他一眼,“这里,是奇里乞亚各魔法学院设下的共享记录点,某些档案不能随意带回学院,只能留存在这里。”
琉挑眉:“你就这么信我们?不怕我们下去之后把你扔了自己翻记录?”
“你可以试试。”希露淡淡一笑,伸出右手,几根指节已悄然浮现出术式回路的亮光——她早已激活了防护魔阵,“但如果真打起来,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们走得太轻松。”
琉咧咧嘴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算是收了轻视。
他们一行人顺着阶梯走下去。石砖地面泛着微潮的气味,四周墙壁上嵌着的魔力灯珠如呼吸般缓慢明灭。
“到了。”希露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停下。她在一旁的嵌孔中嵌入一个铭印石,门应声打开,露出一个干净、安静的档案室。
那是一个圆形的地下大厅,四面墙上满是术式卷轴与立体影像装置,中心则是一台悬浮的圆桌平台,秘银制成,纹路古老。
“这是奇里乞亚记录最早一批秘银战甲的信息交换点。”希露低声说,“我们学院的历史课上说过,这里至少保存着四套曾被注册的秘银甲记录……其中一套,当年没有绑定使用者,也没有销毁记录。”
她指了指圆桌,“伊涅斯,你的装甲……可能就是那一套。”
伊涅斯缓缓走近,站在圆桌前。就在他触碰那片秘银圆盘的一瞬间,一道柔和的蓝光从圆盘中心涌出,化作数个浮动的幻影投影。
其中一个,正是他所熟悉的装甲——未完整穿戴的那一刻、暴走之后重构的那一幕,甚至还有……它最早被打造的过程。
他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工作台前,身形高大、面容模糊,但那动作他再熟悉不过——那是父亲锻造武器时独有的姿势。
“是他。”伊涅斯喃喃。
“等等。”琉突然低声道,盯住影像中另一处,“那是谁?”
影像的背景中,还站着另一个身影,一身深色长袍,脸上带着不清楚的法术遮掩,但他的装束……和那个指引两拨人追杀他们的“神秘法师”,几乎一模一样。
希露的脸色也变了,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那是……一百年前的影像。”
“一百年前?”
伊涅斯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幽深的档案室内显得尤为清晰。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道身影——那模糊却熟悉的轮廓,那一手打造战甲的手势,明明与父亲如出一辙。
“不、不可能。”他喃喃,“我父亲顶多才四十岁……我们一直生活在边境的铁匠镇,他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希露的语气变得温和,但却带着某种无法否认的坚定,“但这段记录的法阵构造很清楚,是在九十七年前嵌入这套记录系统中的,投影时间无法伪造。”
伊涅斯摇头,目光在那幻影中来回扫动,仿佛想要从中找出一丝造假的痕迹。
琉低声问:“你确定记录没有出错?那家伙……还活着?”
希露点点头,走到一旁的浮影架前,取出一本记录书投影在空中。
“魔力就是生命力,这是基础常识。但秘银裔——那些在出生时便有魔力金属渗入骨血的特殊人种,体内魔力比普通人更稳定、更深厚。就像钢筋撑起塔楼,他们的生命框架远比一般人结实。”
她顿了顿,指了指那套秘银装甲,“能锻造这种装甲的人,很可能本身就是秘银裔,甚至是更罕见的‘纯融种’——也就是身体里每一寸骨血都与魔力金属高度融合的个体。这样的人……可以活上几个世纪。”
伊涅斯张口结舌,喉咙发干。
“所以你在说……我父亲……可能是个、活了上百年的长生者?”
“不一定。”希露的声音放轻了一些,“但至少,从这一段记录来看,他参与了这套战甲的最早锻造过程。也许他并非你以为的那个人,也许……他在你出生前已经活了很久。”
“那为什么要隐瞒?!”伊涅斯失控地喊了出来,“他可以告诉我这些,他可以教我使用它,告诉我它的真正来历……为什么从未提过一句?”
琉没有插话,只是站在一旁,轻轻将手搭上伊涅斯的肩。
“也许正因为来历太深,他才不能说。”她低声道。
希露没有打断他们,而是走回到圆桌中央,伸手在光盘上点了几下,另外几段秘银装甲使用记录缓缓浮现出来。其中一段,正标注着:“第七型·临时绑定·记录丢失”。
她眉头皱起:“奇怪……这段记录后期被人清除了部分绑定痕迹……这并不常见,除非……使用者故意断开,或者……是原始绑定失败了。”
“失败了?”琉问。
“是。”希露点头,“秘银装甲的核心绑定,是需要强烈的‘主权认知’作为基础的——也就是你必须认同它是‘你’的延伸,它才会承认你为主。否则它就会始终处于‘未完整认主’状态,也就意味着……它还在等‘真正的主人’。”
伊涅斯的脸色有些苍白。
“你说得没错,”他低声说,“我……从没真正控制过它。它只是……听从我的求生欲而行动。”
一阵沉默在三人之间流动。
“还有一件事。”希露收回投影,脸色也凝重起来,“那个黑袍人,我有印象。我们学院的档案里,有一篇禁阅记录里提到过类似的装束和遮蔽术式。”
琉立刻问:“是谁?”
“没有名字。”希露摇头,“只有一个称呼——‘灰印师’,据说他们曾在帝国早期担任秘银工艺的封印者,负责某些违禁装甲或术式的封存和销毁。”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如果他真的出现在一百年前……那我们可能面对的是一个远比你父亲更古老的秘密。”
伊涅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手中的护手似乎沉重了数倍。他一直以为自己背负的是一个普通匠人的遗产,可现在看来——
他也许拿起了一把,根本不属于人类现世的钥匙。
离开地下记录室前,希露看了看伊涅斯,又看了看琉,微微一笑:
“学院里还有更多资料。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随我回艾文学院一趟,以访学的名义。我可以为你们办手续,短期就可以。”
伊涅斯刚想说什么,琉却立刻接口道:“我们先考虑一下。”
她语气不算生硬,却很干脆。希露点了点头,也不勉强,只是留下一句话:
“我的建议是——有些问题,在那边也许更容易得到答案。包括你父亲,也包括你手上的那副盔甲。”
希露离开后,琉拉着还神情恍惚的伊涅斯穿过人群,避开集会现场,在黄昏的街巷里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名叫“甜菜根”。
房间不大,两张床一张桌,一盏悬灯泛着微黄的光。推开窗便能听到远处集会的鼓声,和更远处港口方向的汽笛。
琉关上门,背靠门板,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看着伊涅斯问道:
“怎么办?是先去黑港……还是答应她,去艾文学院?”
伊涅斯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指关节发白,似乎刚才才松开某种无形的执念。
“我不知道。”他坦率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黑港那边如果没错,可能有父亲的最后的消息,也可能是一把钥匙……或者什么都没有。”他顿了顿,“而艾文……可能有一整座迷宫。”
琉点头:“黑港的风险是眼前的,而学院的麻烦是慢性的。”
她看着他:“你信那个女人多少?”
伊涅斯沉默片刻:“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她,但……她比我们掌握得更多,也的确帮了我们。”
“但她的目的是什么?”琉皱眉,“她说自己是半个秘银裔,又能提前感知盔甲的存在。她现在要么是好奇,要么是监控我们。我信你,但我不信她。”
“如果她真是监控我们,不至于让我们走这么多步。”伊涅斯疲惫地笑了笑,“我更担心的,是我们连方向都没搞清楚。”
他靠在床背上,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父亲想让我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琉在床边坐下,从机关包里取出一卷擦布,低头擦着刀刃,一边淡淡地说:
“那你想清楚了再决定。我们明早出发前再做最后的选择——是走向港口的那座塔,还是走进学院的档案馆。”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不论选哪个,我都跟着你。”
伊涅斯转头看着她,微微动容:“谢谢你。”
“别谢我。”琉哼了一声,“你还欠我两顿饭一件披风呢。”
窗外夜色渐深,甜菜根旅馆静悄悄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两个年轻人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凝视着未来那条布满迷雾的道路。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刚洒落在旅社斑驳的窗棂上,伊涅斯起得很早。他没睡好,整夜脑子里都在旋转着昨晚那些句子:秘银裔、访学、父亲的秘密、学院的记录、甚至希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琉还在收拾行李,机关包被她重新上油调整过,机械咔哒声在房间里短暂回响。
就在两人准备下楼结账时,门却“咚咚”地响了。
琉警惕地靠近门边,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卡扣上,伊涅斯则下意识后退半步。
门打开,是希露。
她身上还穿着学院外袍,但没有昨晚的繁复装饰,只是用一条群青色围巾裹住头发,看起来像是专门赶来的。
“早。”她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来道个别。”
琉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找到这的?”
“感应到秘银的波动。”希露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不算很准,是在这一带晃了一圈才找到。也许……你们晚上没把盔甲放得太远?”
伊涅斯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胸口,装甲的护核部分确实还贴着他身体,一夜未取。可这就是问题了。
他抬眼看着希露:“那我问你件事——如果我是秘银裔,为什么我从没感应过别的秘银?”
希露神色微动,然后笑了笑:“不是每个秘银裔都能感应,尤其是隔代混血的。你很可能有血统,但不够纯正,或者根本还没有觉醒。”
“也有可能,”她轻声补了一句,“你身上被人动过什么处理,让你感应不到。”
伊涅斯没吭声,但目光更冷了。
他说不清这女人是看穿了他,还是在反过来套话。
希露似乎也知道说多无益,只是向后退一步:
“无论你们决定去哪,都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看以后情况吧。”琉接口,很不给面子地直接把门关上了。
门外脚步声很快离去,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伊涅斯缓缓呼出一口气,坐回床边:“我不信她。”
“我也不。”琉耸耸肩,把机关包背到肩上,“那你决定了?”
伊涅斯点头:“去黑港。那里人多,消息乱,真要是被她追上来,我们也能躲进去。而且——”他顿了顿,“那里有直接指向我父亲的线索。而且,不是她手里的。”
琉点点头:“那我们走吧,趁早路上少人。”
她打开窗户确认了一下后巷的情况,然后一把扯下房门旁的告示钉,拿走旅社留宿凭证,把帽子压低。
阳光已经高高挂起,街道热闹起来,远处港口的海鸥和船号声模糊响起。甜菜根旅社的门轻轻关上,两人踏上前往黑港的路。
而在不远处,一道身影立在屋顶间,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波澜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