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港南门的岗亭形同虚设，守卫只在行人中挑挑拣拣地勒些钱，见到伊涅斯和琉一副“穷学生”打扮便懒得理会。琉反倒松了口气，她最怕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大城入口，规矩越多，机会越少。
入城的空气潮湿又混浊，带着海水、鱼腥、煤烟和某种说不出的腐臭味。街道两侧是密集的木楼与铁皮屋，横跨街巷的晾衣绳和魔力导线交织如蛛网，天光在其中只能投下一线。
“欢迎来到黑港，”琉嘀咕了一句，“每一个人都在说谎，但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说谎。”
伊涅斯没接话，只握了握胸口，那里的装甲又沉又冷，从离开奇里乞亚开始就没有再动静过。像是某种沉默的宣判。
他们选了一家靠近内港的小旅馆入住，这一带混杂着走私商人、地下教派、逃兵、流放学徒和魔法残党。比起艾文学院的高塔礼仪，这里更像一场没有规则的赌博。
可就是在第一天夜里，伊涅斯就发现了不对。
旅馆楼下的摊贩三次路过他们房间门口，每次都是不同面孔，却穿着同样的黑靴；街角那家三天没开张的甜饼铺突然挂上“夜间营业”字样，还在门外放了一盏紫蓝色的小灯笼——据说这是某个地下势力的联络标志。
而最让他在意的，是昨天他们刚落脚不久后，旅馆掌柜就偷偷问了一句：
“你们是从‘北边’来的吧？”
琉和伊涅斯互看一眼——他们从奇里乞亚来的确算北边，但这个说法更像是某种暗号。
第二天下午，琉佯装出去打水时，顺手在院子角落的木窗缝中埋了一片琉璃机关叶，是她从自己包里拆下来的“视线诱饵”。
她回来没多久，诱饵就被触发了。
而且，对方试图拆掉机关，失败。
琉坐在窗边，嗤笑一声：“不是学院派，能感知但不懂解码，至少不是艾术学院的。”
伊涅斯眉头一皱：“那是黑港本地人？”
“至少不是希露。”琉肯定地点头。
她望着窗外，低声道：“我们落脚点暴露了。他们没立刻动手，说明还在观望。不是想杀我们，就是想买我们。”
伊涅斯沉默片刻：“如果他们是为了装甲而来……”
“那我们要不要让他们以为你根本不会用？”琉挑了挑眉，“或者——让他们以为，这装甲根本不在你身上？”
“……也许可以赌一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不快不慢，节奏如同呼吸。
不是旅馆掌柜。
伊涅斯与琉同时看向门口。
那一瞬间，他们都知道——黑港真正的游戏，开始了。
敲门声忽然停了。
“有点不对劲。”琉低声说。
她话音未落，几道寒光便穿透木门——
嗖！嗖嗖！
三柄飞刀宛如被施了追踪术的掠影，精确无误地飞向伊涅斯的要害——喉咙、心脏、左眼！
“咚——！”秘银装甲瞬间浮现，一如本能反应，流银般的线条自胸口蔓延，构成半透明的护甲面板。飞刀在贴近皮肤前的半寸处被震开，发出清脆金鸣。
伊涅斯退了两步，惊魂未定，装甲却比他更冷静。它像一只沉睡已久的野兽，终于从梦中睁开眼。
“不是杀招。”琉翻身滑入床边的暗处，一把抓起机关包，“像是在……试你。”
门被风推开，一道纤细却稳重的身影踏入。
她身穿黑灰色战斗束衣，背披斜肩斗篷，脸上戴着一张半截金属面具，仅露出下颌与一双冰冷的眼睛。那不是愤怒或杀意的眼神，而是审视——如同一位猎人站在陷阱边，等待猎物的反应。
“反应尚可，”她声音冷静而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辜负它的遗志。”
伊涅斯盯着她：“你是谁？”
“你父亲以前也这么问我。”她走进房中，脚步几乎无声，“那时候他还在试图逃脱我们的合约。”
琉将一柄机关刃转入掌中，沉声道：“你是黑港的人。”
女子没有否认。
“我曾与他同行，也曾追捕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你想要装甲？”伊涅斯问。
“不，我只是想确认，”她微微侧头，目光锐利如刃，“他最终，选了谁。”
话音落下，她右手微扬，一缕黑银色的魔力在指尖流动，仿佛腐朽又精准的线条缠绕成复杂印记。
随之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金属印章，银黑双色交织，其上刻着一只秘银眼环绕三圈——与伊涅斯盔甲胸口的微雕花纹遥相呼应。
她将印章掷于地面。
“七天后，沉银码头。带上盔甲，带上你自己。你若配得上它，那里的门自然会为你打开。”
转身之际，她顿住步伐，语气忽然低了些：
“……还有。”
“别轻信希露那样的血脉者。”
“她一半眼睛看的是学院的档案，另一半，却盯着你体内的东西。”
话音落下，她整个人如同影子般没入夜色，唯余一丝魔力涟漪在空气中震荡。
片刻寂静。
琉终于打破沉默，冷声道：“至少她比希露坦率得多。”
伊涅斯低头看着那枚印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装甲。
“沉银码头，七天。”
他缓缓开口：“她说，我父亲曾逃离她们的契约……”
琉点头：“看来他不是没得罪人，而是得罪了一整群。”
伊涅斯苦笑一声。
“那这趟黑港……可能比我想象中更深。”
他们离开了城市中心的旅馆，随后租下了黑港旧区一栋临海废弃工坊的楼上房间。远离市中心的喧嚣，却贴近这座城市最真实的心脏：盐雾、铁锈、与被遗忘者的喘息。
琉用木板和机械碎片在楼顶搭出一块简陋的训练场地，伊涅斯的练习，就在这里开始。
第一天，他似乎在与装甲搏斗。
他尝试用自己的魔力去“呼唤”秘银盔甲，而它回应得迟钝而抗拒。只有在他面临攻击或危险时，它才自动浮现，保护他。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在这套盔甲眼中仍只是一个“临时的宿主”。
“你不能命令它，”琉在旁边观察后指出，“你得让它相信你。”
“它又不是活物。”伊涅斯冷笑。
“你确信？”琉反问，“那你怎么解释它会拒绝我？”
她尝试提取装甲的一小片碎片进行分析，却在接触时感到一股剧烈的排斥力。哪怕是用中和工具进行非暴力干预，装甲也表现出强烈的“封闭反应”，宛如有意识地抗拒非主人的触碰。
第二到第四天，他尝试学习与魔力同步。
这几天他反复练习控制自己的魔力流。过去他只是粗暴地将魔力从手心或脚下释放出去，如今，他尝试将魔力稳定注入盔甲的脉络中，从而影响其显形方式。
琉为他设计了一种测试方式：让他站在十个装置构成的“魔力干扰场”中央，必须用盔甲格挡来自不同方向的实弹攻击。
一开始他只能防住正面，第三天时，他已能预判到侧面的来弹，第四天傍晚，秘银装甲开始在他身侧“自主成形”护盾——虽然只是两秒的延迟，却是重要的信任征兆。
“它开始愿意帮你补足反应之外的防线了。”琉点评，“说明它不再只是把你当作容器。”
第五天晚上，一道黑影在远处看见他第一次“召出”盔甲的主核心。
那是一种类似“脊柱延展”的结构，宛如银色脉络般缠绕在伊涅斯的背部，沿着神经线生长，再延伸到四肢与关节中。他当时处于高度疲惫状态，却仍坚持完成最后一次全力冲刺。
那道黑影没有出声，她只是站在屋顶的烟囱后，看着这个少年挣扎地与过去为敌、向未来呼喊。
“他不够快，不够准，甚至咒语都不会，”她低声自语，“但他……确实有某种东西开始觉醒。”
第六天，琉尝试教授他机关使用的基本术语与结构常识。
“你魔力输出不够精细，不能控制多关节结构。”琉指着伊涅斯召出的一个腕甲刃，“这是你最大的问题。”
“可我不是工程师。”
“但你可是战士，更应该知道如何借助最基础的结构完成最有效的攻击。”
琉将机关小刀改造成简易弹射臂，用魔力脉络激发，她让伊涅斯练习用装甲的“肌肉结构”完成瞬间扭转与投掷。第三次练习中，他居然成功将目标靶直接击碎。
“装甲不会告诉你该怎么用它，但它会根据你的想法——自动寻找最近的结构去完成。”
“所以，不是我控制它，而是它……在理解我？”
琉耸肩：“你总算反应过来了。”
第七天下午，追猎者留下了一张纸片——
贴在窗框外，银墨书写：
你勉强够格了。
黑港不是学校，别期待有人教你怎么活。
今晚，沉银码头见。
——夜鸫
伊涅斯把纸收进口袋，看着窗外雾气缭绕的海港。
“琉。”
“走吧。”
夕阳如血，斜斜地洒在沉银码头上，把地面的铁锈照成赤红色。伊涅斯和琉一路循着夜鸫留下的简陋地图摸索而来，终于站到了这片几乎被废弃的装卸区。
这里没有一艘船，连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都显得遥远而迟钝，像是走进了某种结界。
琉皱着眉：“真是个好地方，尸体都不会被发现的那种。”
伊涅斯没说话，他已经让装甲半现形，一点点魔力悄然流动，随时准备应战。
“准时。”
声音从身后传来，伊涅斯身体一僵，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
“我等你很久了。”夜鸫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说一场埋伏。
然而下一瞬，秘银装甲本能地激发防御机制，一道银白的能量波猛地从伊涅斯背部炸出，夜鸫的身影被直接震退数步，翻身落地。
她稳稳站住，拍了拍肩膀：“不错，反应比我想象中快。”
斗篷落地，伊涅斯全身银甲显现，肩部光脊微亮，关节锁扣自动闭合，宛如某种初醒的魔械生物。他的目光紧盯着夜鸫：“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鸫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抽出了武器——
一柄长约三十厘米的短剑，剑身波纹细密如蛇鳞，刀锋在余晖中泛着墨绿的光泽。
剑柄是打磨过的松木，纹理清晰，微微发干。正是最常见的“风媒介”，能将无属性魔力转化为高速湍流的锋锐之力。
而大马士革钢打制的刀刃，纹理中潜藏着不均匀的钢铁介质，使魔力流动时天然形成扰流与分裂，加剧风刃的不稳定性——亦即更强的破坏力。
尽管夜鸫的武器没有丝毫奢华感，却处处透露着实战与效率的意味。
“你以为，是和我打一架就完了？”夜鸫笑着低语，声音却不再像以往那样轻快，“这世界不会给你那么简单的选择。”
下一瞬，沉银码头的阴影中，传来一连串几乎同步的“铮——”声。
金属抽离鞘口，木制护柄与皮套撞击的闷响此起彼伏。琉猛然转头，瞳孔一缩。
从码头尽头的船架后，从吊车底部的缝隙里，从海堤边塌陷的石缝中……一个又一个身影正缓缓走出。
夜鸫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像是在通告什么：
“欢迎来到沉银的风口，伊涅斯。你今天不是来打架的——你是来求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