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后,沉银码头归于死寂。
伊涅斯躺在码头残破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剧烈,仿佛连空气都在灼烧他的肺。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流动——不是血液,而是魔力,自体内深处缓缓回涌,如水渗进干涸的土地。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银色的装甲开始褪落,先是指甲、腕甲,再到臂甲、肩甲……如同潮水退去,带走了沉重与压迫。片片装甲化作光屑,在空气中闪耀着短暂的辉芒,最终只剩下胸口那枚淡银色的核心晶核依旧悬浮在那里,安静地跳动着。
伊涅斯怔住了。
不是损坏,不是崩解,而是——自我舍弃。
他这才明白,这副装甲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而是某位陌生前主人的残影,是被前人用魔力与意志强行塑造出来的“形体”。而如今,那位前任的意志选择退场,把构造自身的魔力彻底归还,只保留了最本源、最纯粹的核心。
那核心仿佛在等待他。
“你不再是我的佩戴者。”
“从今以后,我将由你来塑造。”
伊涅斯的心跳猛然一沉。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这枚秘银核心之间,不只是偶然的共鸣,而是血脉深处的应和。秘银裔——一个被当代人逐渐遗忘的血统,被认为早已断绝,但它从未真正消失。
他能吸收秘银残片中残余的魔力,甚至感到精神愈发清明,那不是幻觉,而是归属。
他缓缓站起,注视着掌心那枚静默不语的晶核。夜鸫的刀疤还在手背上渗血,却不再让他恐惧。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新造之型的开始。
他猛地回过神,琉!
伊涅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具倒在阴影下的身影。
琉·珂拉希雅静静地躺在那里,嘴角有一丝血迹,但脸上没有扭曲的痛苦,也没有更多伤口。伊涅斯跪下身,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头,指尖在她脑后摸到一块微微肿起的淤青。他皱起眉,心脏像被捏紧了一样。
“琉……醒醒。”他低声呼唤,声音中有些发颤。
她没有回应,但胸口起伏还算平稳。
“不是很严重,”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但谁知道夜鸫的手下有没有轻重……她那个家伙,干这种事绝对不会先打招呼。”
他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药瓶,倒出一些草药膏,小心地涂抹在琉的后脑淤青处。他的动作一贯不够温柔——毕竟做惯了铁匠活,手劲总是不太会轻——但此刻却尽力放缓、控制,像是为抚平某种自责。
他知道,如果不是琉挡在身后,如果不是她在那一瞬间高喊自己的名字,他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机会冷静下来、思考战术,甚至连那场突如其来的领悟都不会发生。
他把她的头轻轻放下,又撕下斗篷的一角当作临时枕头垫在她头下。然后才站起来,看了一眼远处夜鸫消失的方向。
伊涅斯的表情重新变得冷静。
“你想逼我觉醒魔力……现在你的目的达成了。”
“可我要不要接受你的规则……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新生的笃定。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靠装甲爆发、拼命扛打的少年。
他开始塑造自己想成为的模样。
伊涅斯俯身抱起琉,感受到她仍微弱但稳定的呼吸,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可不能在这儿耽搁。
他望了一眼天边昏黄的暮色,又看了看四周——沉银码头荒凉冷僻,离黑港市中心还很远,而琉虽然看着没大碍,但谁知道有没有内伤?
“得尽快送她去医院……”
他的思绪像利箭般集中,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刚才冲拳一击时那种飞掠般的速度——不是单纯的爆发,而是一种全身协调、精准驱动的推进。他想要那样的速度,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救人。
就在这一念成形的刹那,装甲核心发出一阵几乎不可察觉的低鸣,仿佛回应。
“——呲。”
脚踝处一阵微热,伊涅斯低头,只见装甲下方的结构轻轻变形,在他脚后跟与小腿之间的接口处,一道如喷口般的秘银缝隙张开,从中迸出一缕淡淡的银蓝色魔力流。
并不炽热,也不狂暴,而是一种被精准控制的轻推。
下一瞬,他像是被风卷着一样,整个人轻盈地向前跃出一步——
然后是下一步,更快。
“……真的假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和刚才那种装甲自主爆发的力量不一样。这一次,魔力的流动更像是——他的意志在主导。
不是为了攻击,不是为了防御,而是:我想带她快点抵达。
那股魔力,便以“如何加速”来回应他的愿望。
他调整姿势,抱紧琉的身体,稳住平衡,脚下喷口略微偏转,形成向前的推进轨迹。速度再度提升。
风在耳边呼啸,码头的空旷感在身后迅速拉远。他仿佛变成了一支箭,一道光,一股意志被具现出的速度。
远处的灯火逐渐清晰,那是黑港的方向。
而在更深的夜色中,伊涅斯的身影划破暗影,奔向城市中央那间灯火通明、象征秩序与仁慈的慈善医院。
——圣若望之所,收容伤者者之家。
黑港的夜晚,如浸过煤油般阴沉。
伊涅斯脚步急促,疾奔如飞,终于在一片凌乱的棚户与商铺之间,看到了那幢白墙灰顶、屋脊高挑的石砌建筑。教堂式穹顶、彩绘窗檐,门前挂着风化的圣徽——交叉的剑与蛇杖,围绕着一颗燃烧的心脏。
圣若望之院。
伊涅斯冲进大厅,守夜修士立刻迎上来接手昏迷的琉,一位女医生皱着眉确认她的呼吸与瞳孔后,点头道:“还好,没有内出血。交给我们吧。”
他松了口气,扶着膝盖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气。脚踝处的魔力喷口已悄然合拢,只剩下一圈微微发热的灼痕。
“嘿,小子。”一旁角落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伊涅斯侧头看去,是个看上去像个痞子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裹着肮脏的披风,正靠在墙边嚼干面包,身旁还拴着一只瘸腿狗。
“头一回来吧?你那副装甲看着不便宜,还来这种地方?”
伊涅斯没理他,靠墙坐下。
地痞咧嘴一笑,继续自言自语:
“你还真信他们什么仁慈啊……圣若望骑士团,也不过就是穿着白袍的生意人。”
他举起干巴巴的面包,“给咱们这些废物看病,不是因为他们善良——是因为赚钱啊。这里是黑港,兄弟,这里没有圣人,只有生意。”
“治好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欠了他们一条命?哪天他们说:‘你能不能替我们去前线帮忙?’——你会拒绝吗?”
“你拒绝不了的。你觉得他们救你,是施恩,其实他们是在投资。”
伊涅斯还是没理他,眼神始终停留在手术室的门。
那人耸耸肩:“不过,说到底,他们的院长倒真是个好人,听说以前是个骑士。愿主保佑他死得晚点吧,不然这地方迟早也会变味。”
说完他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啃面包。
而伊涅斯沉默不语。
他脑中浮现的是琉的脸,是码头上的战斗,是装甲回应他的意志,是自己被逼到极限下学会掌控魔力的那一瞬。
外面是罪恶的黑港,里面是沉默的圣所。他知道,这一夜过后,自己身上又多了一样东西。
不仅是伤疤——还有使命。
守夜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夜班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奔走于几张病床之间,修士们在烛光下低声诵读,时不时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伤员、带着血,带着黑港不曾停息的痛苦。
但没人理那个说阴阳怪气话的地痞。
琉被放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头后部已经被擦净了血迹,缠了绷带,鼻息均匀。
医生说她只是撞击导致短暂昏迷,加上一些轻微魔力干扰,导致琉体内魔力紊乱短暂昏迷,等醒了会头疼,但不会有大碍。
伊涅斯坐在她床旁,靠着椅背,目光却始终悬着。
他低头看着琉身边的小包。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地打开了。
不是为了偷看,更不是想窥探什么秘密——而是因为,他真的没钱了。
他一边翻着包,一边低声骂自己:“银锭那么大块……我怎么就不顺手捡几个呢……”
他不是贪财,而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连医药费都付不起。他想起那个老头说的那些话,虽然嗤之以鼻,但那句“这里看病不便宜”却死死刻在了脑子里。
小包里没有钱,也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些压扁的干粮、两张揉皱了的通行证、一个用绳子绑着的小水壶,和一个残破的机械部件——像是她随身携带的咒具零件。
伊涅斯叹了口气,把东西原样收好,轻轻放回她身侧。
窗外风吹得树叶作响,月色不深,云层厚重。医院的气味是消毒药水与草药混合的味道,混杂着苦涩,却出奇地让人安心。
他靠着床边坐下,伸出手试着轻轻碰了碰琉的额头,温度正常。
“你得快点醒来啊。”他喃喃说,“要不然我可得靠自己去讨价还价了。”
他并不怕苦,但讨价还价可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更怕琉一觉睡太久,错过他们之间该说的话。
更怕——自己现在微微发抖的手,在她醒来之前,就没法停下。
就在伊涅斯坐着发愁的时候,医院外忽然传来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一下一下,像钟摆敲击着夜色。
是盔甲的声音。
“院长回来了。”一个守夜的修士轻声说了一句,便起身打开了大门。
夜风卷入室内,带着潮湿的盐味和铁锈味。一行人走进来,最前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穿着退色的白银色骑士盔甲,盔甲上满是刮痕,右腿是木制的假肢,走路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就是圣若望骑士团黑港医院的院长——亚勒·修穆斯,传说中曾在“赎罪山谷”一战中斩下魔鬼头颅的圣骑士。如今老去,行动缓慢,但每次归来,医院就像是回来了心脏。
跟在他身后的,是四名同样披甲的人。他们的步伐踉跄,但依然整齐。
一个人没了双臂,只靠机械咒具装在肩部做代替,连带走路时都发出齿轮的“咔哒”声;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被另一个独腿骑士缓慢推着;还有一个人低着头,脸上缠满绷带,几乎看不出人形。
但他们全都还穿着骑士团的徽章。那是烧红的铁在盔甲上刻出的圣徽——圣杯与双翼,是他们信仰和荣耀的象征。
“给他们安排床位。”修穆斯院长低声吩咐,声音如钟般沉稳。
“是。”修士点头,立刻引着他们入内。
院长路过伊涅斯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琉,又看了看伊涅斯手上仍未完全收好的小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伊涅斯的肩。
那一下虽然不重,但伊涅斯像是被什么盯上了般打了个寒颤。
伊涅斯跟在院长的背影后,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静室门前。
“那个……亚勒院长。”他终于出声。
老人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说。”
伊涅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您刚才……是不是,感受到我身上的魔力波动了?”
沉默了一瞬。
亚勒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不似先前那么浑浊,反而锐利了许多。那是一种老战士多年锻炼出来的直觉,像一柄在鞘中休眠许久的长剑,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你说的,是秘银。”他声音低沉,“它从你体内生长出来,不像是你‘使用’它,反而像是它……选择了你。”
伊涅斯瞪大了眼睛,“你也看得出来?”
“秘银不是凡金,它本身就有意识。它排斥虚伪,厌恶命令,只追随真正与它共鸣之人。”亚勒转过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下的港口,“你并不完全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吧?”
“……是。”伊涅斯没有否认。他握紧拳头,声音带着些不安,“我只是……觉得它好像信任我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骑士,也不是法师,甚至连魔力都用不好。”
“秘银不挑身份,只挑心。”亚勒转过来,盯着他,“你的血……不是凡人的血。”
伊涅斯喉结动了动,忽然想到那个密室里那具空无一人的秘银装甲,还有那在夜里低声呼唤他名字的、冰凉又坚定的声音。
他低声问:“那它在找谁?”
亚勒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露出一点笑意,不是善意的、也不是怜悯的,而是一种骑士之间久违的,战意与敬意交融的微笑。
“你去问它吧。”他说。
“你身上带着问题,也带着答案。”
“只是还没有足够的火——去把这团金属,彻底熔开。”
“但我看好你——伊涅斯·阿尔根特。”
那一刻,伊涅斯愣住了——院长居然叫出了他的全名!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你……”伊涅斯眉头紧皱,声音带着震惊与疑惑,“您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亚勒院长缓缓地收起视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些什么,“名字,是一种纽带。比起你自己,更久远的东西已经在关注你了。”
伊涅斯张了张嘴,眼中满是疑问,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亚勒院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语气柔和而坚定:
“你会知道的,孩子。不用现在。”
伊涅斯的眉头依旧紧蹙,但他知道,这位院长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病床——琉正安静地躺着,头上的绷带刚刚被换过一次,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均匀,显然已经脱离危险。
夜鸫的插曲仍然像暗影一样盘旋在脑海,但伊涅斯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灰塔”。
这是他来黑港的理由,也是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线索,他不能停下。
当琉醒来时,第一句话就是:“你赢了?”
伊涅斯轻笑,伸手扶了她一把,“应该吧……但说不清到底谁赢了。”
他们向亚勒院长告别,院长依旧保持着那种意味深长的平静神情,像是早已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出了医院,黑港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角。城市依旧喧嚣、混乱,而前方的道路却已悄然转向。伊涅斯握了握拳,低声道:
“走吧,去找‘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