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跟着妇人一起出来的时候，少年正低着头坐在柜前的椅子上，用手在纸上画着些什么。
“埃德？”女孩小声道。
少年像是惊醒般抬头，看见面前已经换了身行头的女孩。
“啊，好了吗？”他收起纸来问。
“嗯，这位……姐姐还帮我换了一身衣服。”
少年站起身来，面向着妇人。“需要多付些钱吗？”
妇人摇摇头，手搭上女孩柔软的银发。“小姑娘很可爱，所以就不多收钱了。何况小哥你付的已经够多了。”
女孩默默地挪开妇人的手，耳尖微红。
“多谢。”看着女孩的样子，少年忍不住轻笑起来，“她脸皮薄，您就别逗她了。”
“我懂的，我懂的。”妇人也不尴尬，眯着眼背过手。“毕竟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埃德挠挠头，没接话茬。“那我们就走了。”
妇人微微颔首，“记得四天后来取哦。”
“当然。”少年扭头看向女孩。“走吧，该回去了。”
·
“要不要买点食物？”回去的路上，那个少年突然间问。
女孩低着头走在后面，满脑袋都是妇人在内屋说的一些话。听到埃德的发问，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她突然反应过来，好奇地问，“为什么突然要买吃的，不能回客栈吃饭么。”
“因为我突然想到，奥兰特一些小吃也是非常有名的，现在正好也没什么事情，不去试试有点可惜。”少年指了指另一侧街道说。
女孩也看过去，在那里，巷道间的缝隙时不时走过一些人影，看起来热闹非凡。
女孩犹豫片刻，点点头。
“那走吧。”他嘴角勾起个细微的弧度。
两人穿过狭窄的小巷，很快便走到了另一侧的出口。越是靠近，喧闹声就愈发清晰，好似那一条小小的街道上有许多人正在大声交谈。
一出巷口，扑鼻的香气便迎面而来，夹杂着商贩们大大小小的吆喝，大人们谈天说地以及小孩子嬉戏的声音，热闹的气氛让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女孩小小地哇出声来。
“这种天气还有这么多人，好奇怪啊。”惊讶之余，她搓搓冻得微红的手，疑惑道。
“哪怕是再冷的天，这里也不会少人的。”
女孩眨眨眼。
少年环视半周，指了指某个方向。“你看那儿。”
只见一间店铺中，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女孩远远地看过去，那些面包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微微的焦黄色，缕缕热气从上面冒出来，随寒风飘散。
“你想想，这种天气能吃到些热食的话，是不是也没那么冷了？”他微笑道。
他又指了指其他几家店铺，女孩一一看过去，诸如热茶，土豆泥，牛肉派之类能带来暖意的食物饮品被摆放地整整齐齐，整条街似乎都被它们的热气所包裹住，连寒风都难以侵蚀半分。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兴奋起来，“那我们也去吃点什么吧？”
“既然来了肯定要尝试一下的。”少年回到。他湛蓝的眼睛在商铺间扫视，这时候，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要吃，我要吃甜果！”那小孩大声哭闹着，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侧目。
母亲连忙安抚着，“别哭了，这就给你买，这就给你买啊……”
女孩看过去，也发现了这一场面。
“甜果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也是第一次来，那孩子说的我也没吃过。”他微笑起来，“不过看他的模样，想来应该不会很难吃，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好！”女孩高兴地举起手。
埃德一番询问，得知那卖糖果的店铺并不远，他带着女孩穿过人群，没一会就到了地点。
小小的店铺中，一脸褶皱的老人正小心地转着几根插着些果子的木签，琥珀色的糖浆缓缓浇在果子上，在暖色烛光下慢慢凝固起来。
“这就是甜果么。”女孩凑上前，细细地看着。“感觉没什么特殊的。”
“我的家乡好像也有类似的食物。”少年摸摸下巴说到，“看来在哪儿都少不了这些。”
女孩没吭声。少年低头看去，站在身侧的女孩直直地盯着缓缓转动的甜果，琥珀样的糖浆倒映在她眼中，与烛光交织在一起，似乎有名为渴望的情绪缓缓跳动着。
“口水要流出来了。”
“哪有！”女孩慌张地擦擦嘴，发现不过是玩笑后不满地鼓起嘴。“埃德你骗我！”
少年嘴角微微勾起，对着那店铺中的老人喊到，“老板，来俩甜果。”
“好嘞，您稍等！”老人笑呵呵地应到。
女孩扯了扯少年的袖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可不行。”少年严肃地拒绝道。“如果来这里不吃东西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况且白莉丝一副子好想吃的表情，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女孩摸摸脸，不好意思低头。“有那么明显吗……”
埃德呵呵地笑起来。
“两位感情真好啊。”那个满脸褶皱的老人突然开口道。他眯着眼，露出怀念的神色。“想当年，我跟我老伴也是在这条街遇见的，那时候，我们俩也跟你们差不多大……”
老人将甜果翻了个面，琥珀色糖浆慢慢浇落。“你们是不知道哇，那会这条街还没现在这么热闹，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什么人的。那天啊，我也是脑子一热就跑到这，就在那边的角落遇见的她。当时她才十六……”
老人开了头，说得就停不下来，少年与女孩对视一眼，窘迫地僵在原地。
·
“那个老爷爷可真能聊，居然说了足足五分钟。”银发的女孩抱怨着，一边小口咬着甜果。琥珀色的糖浆在嘴中融解，化作暖意流入心底。
“好吃！”她幸福地捧着脸。
少年举着一模一样的甜果，慢慢地享用。听到女孩的话，他无奈地笑笑。“老人家和他妻子感情很好啊。”
“感情很好么。”女孩喃喃，在冷风中几不可闻。
“还有什么想吃的么。”少年问道。
女孩不知为何有些低落，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再晚点客栈可能就没有饭菜了。”
少年看了眼西斜的太阳，也点点头。
街道上的人群逐渐稀疏，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食品街的尽头。
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荡起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顺着风儿打着大大的旋。它们慢慢地滴落在肩上，化成一片颜色分明水渍。
埃德蓦然睁大眼。
“雪？”
女孩回头疑惑地望着他，“什么是雪？”
“一种比较常见的冬季气候，白莉丝不是读过莱昂大帝的故事么，他是北国人，书里面应该或多或少提及过雪的故事。”少年答到。
女孩有些茫然，“可我没有听过啊。”
少年看着夕阳下纷纷扬扬地飘落的雪花，伸出手来。洁白的雪触碰到手心，没一会便化作澄澈的水痕，从掌心的纹路中流过，最后在手中形成一滩浅浅的小水池。暮光斜洒在他的脸上，留下片片的阴影，似乎有不明的情绪从眼底划过。
女孩看不太清他的脸。此刻少年身上突然透出一种遥远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远远离去。
“埃德……”女孩看着他的样子，不自觉抬起手。
“可能是记载有误吧。”少年突然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笑着对女孩解释道。“奥兰特气候温和，几十年都未必见得到一场雪，所以白莉丝不知道也很正常。”
银发的女孩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为什么要说常见呢。”她手指缠着发梢，勉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应该说，在北方国家很常见。”少年纠正了口误。
“这样啊。”
雪渐渐地大了点，街道上尚未离去的行人们，此刻也注意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罕见景象，皆是停下来细细欣赏着。随着西边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天空慢慢呈现出一种极浅的淡红色来。
“好美。”女孩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不由得喃喃道。“下雪这么漂亮啊。”
细小的风微微吹拂着天空中跳下来的冰晶，在某刻突然飘进女孩的眼中，她不由得揉揉眼，试图驱赶那些许的不适。
待女孩再度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片朦胧的世界。
“埃德，我看不清了。”她慌张问到。
少年低头看了看，“雪飘进眼睛了，多眨眨眼应该就好。”
女孩努力地眨巴起眼来，那朦胧感便随着些许眼中流出的水珠而消失了。
“好神奇。”她擦擦眼感叹道。
“下雨的时候，眼睛进了雨水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吧。”少年无奈说道。
“忘记了。”
听到女孩理直气壮的回答，少年不禁失笑。
雪景重新映入眼中，女孩蹦跶着走在前面，偶尔高兴地转个圈。此时，她身上也难得地露出些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活泼与灵动来。
少年看着女孩的背影，沉闷不语。
“以后，我们也要一起看雪呀！”
记忆里的她，似乎曾经这么说过。那时他们坐在一起，看着雪花满怀希冀地畅想未来。而到了现在，曾经一起发誓的人也只剩下了他而已。
天色黯淡下来，街上的行人愈发少了，最终只剩下埃德与白莉丝两人。
一阵轻婉的轻哼声突然传来，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他抬头看去，那前面的女孩慢慢走着，不知何时起竟哼唱起了不知名的调子。
少年静静地听着，明明是欢快的旋律，却能从中听出来几分伤感。
“唱的是什么？”歌声渐歇，他走到女孩身侧问。
“是怀念逝者的歌。”她低声道。
虽然听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不过没想到还真是这样。少年无声地叹口气。
“小时候，家里有长辈去世，妈妈就会带着我唱这首歌。大概的意思就是希望已逝之人在地下也能幸福。”女孩低着脑袋，回忆的样子。“仔细想想，可能十年没有唱过了吧。到了现在只能回想起调子，连歌词都忘掉了。”
她突然回头看他，看见少年的神色，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笑。
“埃德是想问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唱这首歌了么。”
少年点点头。
满天飘舞的雪花中，那个女孩站住，悲伤在脸上浮现。
“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看到这样漂亮的雪景，是不是也会很高兴？”她轻声道。“可惜他们也都不在了，地下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她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抱歉啊，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少年看着她的那副模样，仿佛与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重叠起来。
他叹了口气，轻轻摸摸女孩的头。
女孩一怔，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拍开他的手。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店铺都打了烊，也没了什么行人，整条街安静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埃德。”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说过，是那个魔女委托你带走我吧？”
“没错。”
她向前迈出一步，少年的手从头顶滑落。俩人此刻几乎贴在一起，仰着脸的女孩甚至能感受到少年温热的吐息。
“她是埃德很重要的人么？”
“不是，我和她没什么关系。”他退后半步，矢口否认。“我们说过的，她要我将你带到她身边，最多算是我的雇主而已。”
“那她有没有别的要求？比如照顾好我之类的。”
少年一怔。女孩问到这，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也没能把欺骗自己，也欺骗女孩的话说出口。
“没有。”他叹了口气。
“那很奇怪吧？明明只是陌生人，埃德给我的感觉却像家人一样。”她垂着眼帘，轻声说。“罗兰的事，那些佣兵的事，明明埃德你完全可以不用管的，只需要按照那个魔女的要求把我带走就好了。”
“所以，这是为什么，埃德你能告诉我么？”
少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最终只是无力地别过头。
“说出来的话，你会难过的。”
“我好害怕，害怕你突然离开，害怕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明明是冬天，女孩的眼中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所以，请埃德给我一个答案，无论什么样的原因我都能接受。”
“可能因为你比较……可爱？”少年挠着脑袋说到。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的，女孩此刻的脸色微红。
“就是这样子，脸红的时候很可爱啊。”少年尴尬地笑道。
“我要听实话。”那个女孩又贴过来，一脸倔强地抬头看他。
此刻女孩眼中的光芒几乎要将他灼烧一样炽热，炽热到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被这场风雪冻住了一般。
就像白莉丝说的那样，如果只是为了寻找拯救世界的可能，他他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带她走，根本犯不着在她身上费心费力。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答案他当然知道。
女孩失落地转过身。“算了……是我问得冒昧了。我们走吧。”
少年看着女孩一步步走远，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她一样。
他攥紧拳，沉重地呼出口气，在嘴边凝结成清晰的白雾。
“白莉丝！”
女孩回头看他。
“还记得几天前我说过的故事吗？”
“埃德小时候的故事？我还记得。”
“那你一定也记得，我说过小时候有一个孩子陪我一起生活吧。”
女孩一愣，点点头。
少年叹了口气。“这就是原因。”
女孩皱眉，“这和我们说的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少年的脸上再无半点犹豫，“因为白莉丝你，和她很像啊。”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他也坚定地与她对视，此刻，少年认真的模样清晰地映入女孩的眼中。
“是么。”女孩低下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这次，她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
“家人，是要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
他记得某个孩子曾经这样笑着说。于是他缓缓念出来。
“白莉丝这么说过吧。”他的话一顿，“挡在我面前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实在是太像了。”少年忽然痛苦地捂住脸。“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那夜她倒在面前的模样。”
女孩又走到埃德面前。她抬起头，眼角似是有些许晶莹的液体。
“我绝不允许你再死在我的面前，绝不。”少年低沉着声音说到，像是说给面前的女孩，又像是讲给曾经的那个人。“哪怕真的有一天出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就算豁出性命，我也绝对要让你活下去！”
突然间，一个温暖的身影猛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白莉丝……”
“谢谢你的坦白。”靠着少年坚实的胸膛，她轻声说到。“还有，辛苦你了，傻瓜。”
少年沉默片刻，伸手环住面前的女孩，紧紧地揽在怀里，就像是揽住曾经的那个人。
“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啊，笨蛋。”
雪愈下愈大，掩盖住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待风雪过后，这里早已再无那两人的身影。
好好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真正取代她站在你的身边。
雪中掠过某人的细语，顺着风飘出很远很远。
第一卷 风起之时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