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赫默尼教国，教会墓地。
阴沉的天空中孤零零地飘着几朵云，寒风的吹拂下缓缓挪着步子，在中央教堂高耸穹顶上投下片片的阴影。
弗利安·弥赛亚直直地站在一片灰暗的墓碑前。他双手合十，双目禁闭，嘴唇微微开合。约摸过了五分钟，弗利安放下双手睁开眼，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完事了？”身后的男人靠在树边，眉头一挑。
“嗯。让你久等了，凯尔师兄。”弗利安抱歉地笑了笑。
“哪里的话。”男人摆摆手，不在意地说。“赶快出发吧，别让他等急了。”
“好。”
弗利安离开墓碑，与那男人并肩走在一起。两人一同迈步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你刚刚是在悼念家人吗？”沉默了片刻，男人突然开口道。
弗利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他并非在教会长大的孩子。模糊的记忆里，弗利安小时候生活在教国治下的一座村子中，有着慈祥的母亲与勤劳的父亲，一家人过着幸福安康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灾难突如其来地发生了。爆炸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村子，幼年时的弗利安被气浪拍飞出去陷入昏迷，而等到他因疼痛醒来时，原来的家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家人更是化作焦尸。如果不是赶来的圣殿骑士将他带回教堂，恐怕最终他也难逃一死。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老师时的情景。
那时，头发尚未全白的老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是残暴的魔女毁灭了他所在的村子。
“你想复仇吗？”老人曾这样问。
幼童坚定地点头，老人看着他，露出欣慰的笑。
“那就拜吾为师，替吾斩尽天下所有罪恶的魔女。”
于是，他成为了现任教皇的弟子，赐姓弥赛亚，列于菲斯凯尔之后。
鸟鸣声将弗利安拉回现实，他顺着声音寻过去，原来是寒鸦从他的头顶飞过。
“不，不是，他们的墓不在这里。”他摇头。
“那你这是……”名为菲斯凯尔的男人皱眉。
“凯尔师兄，你知道亲手杀死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弗利安抬起手，直直地盯着手心，突然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我没干过这种事。”
“我知道的啊，从我第一次砍下魔女的头颅时，我就知道了。”他顿了顿，“血液会溅在手上、脸上、衣服上，哪怕洗了再多次，腥臭的味道还是会通过鼻子涌进大脑，连同她们临死前憎恨的眼神，缠绕成一团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能，这就是我应得的诅咒吧。”弗利安惨然一笑，“所以师兄，我那是在乞求她们的原谅啊，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男人叹了口气。“可她们甚至都没埋在那片墓地里。”
“是啊，每次讨伐完成后，老师他总会叮嘱我远离那些魔女的尸体，我也听话地照做了。而到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们都埋在了哪里，还是孤零零地在她们死去的地方化作一缕黄尘？”
弗利安站住，回头看了看他们来时的方向，远处静静地立着一片墓碑，那是教国为牺牲的信徒所立的，自然容不下魔女。
男人沉默了会，缓缓开口，“她们是你的仇人，不必这么愧疚。”
“仇恨什么的，从第一次杀死魔女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弗利安回头，继续和男人并肩。“老师告诉我，魔女都是一群怪物，直接杀掉就好。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我亲眼看到她们倒在我的身前。”
他笑了笑，眼中却遍布迷茫。“师兄，你说这奇不奇怪？明明她们也像正常人一样会哭泣，会求饶，会愤怒，为什么就被叫做怪物呢？”
过了好久，男人也没能回答弗利安的问题。此刻声音寂寥，通向教堂的路上好似一潭死水，只有两人参差而又粘稠的脚步声恒久不断。
这段路并不算远，没一会的功夫他们便踏入了教堂的周边。弗利安抬头望去，半圆形的穹顶高高耸立在顶部，仿佛是人间与神国之间联系的纽带，而正面的一些五彩琉璃，即使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下，似乎也能为古朴的教堂带来些许的光明。
“很不错吧，这座教堂。”
菲斯凯尔缓步走着，冷不丁地说道。
弗利安回过神，望向身侧那比自己高半头的男人。
“当然。”
“都看了二十多年了，还没看腻吗。”菲斯凯尔笑着看着他。
“像这样漂亮的建筑怎么可能看得腻。”弗利安似乎也从刚才那股情绪中摆脱出来，只是奇怪地看了自家师兄一眼。“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不会待在这里，每次回来教堂都会变得不太一样，新奇都还来不及。”
“这样么。”男人喃喃道。
弗利安想了想，“说起来，我问过负责的教士，这些变化还要多亏了师兄你的研究呢。
我的研究。男人在心底自嘲地笑笑。“走快点吧，不然恐怕得让老头子等急眼了。”
“师兄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尊重老师他老人家啊。”弗利安看着他无奈地说。
“你别胡说啊，看在他教授我神术的面子上，我才叫他老头子。不然我才懒得理他。”男人似是不屑地说道。
经菲斯凯尔这么一出，原来有些沉闷的氛围顿时缓和了不少。
“师兄是和老师有什么矛盾么。”弗利安面露疑惑地问。
“嗯……倒也没有，只是那老头子天天逼迫我搞那些研究，给我整得头都要秃了。”他挠了挠头，又说，“况且，老头子我也只是私下里说说而已，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还是会给他面子的。”
“这么说师兄你还挺关照老师他老人家的嘛。”
“那是当然。”听到弗利安这样说，菲斯凯尔不由得骄傲地挺起胸膛，闭着眼侃侃而谈。“那老头子已经快要变成离开我菲斯凯尔就不行的可怜老人了。”
“弗利安，我跟你说啊，你是不知道老师他现在有多糊涂，泡茶的时候居然用的是凉水，师兄我好悬没直接吐出来。还有……”
“师兄……”弗利安小心地戳了戳他。
“怎么了？”菲斯凯尔不解地看向他。
“看你前面。”
菲斯凯尔顺着弗利安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正默默盯着他的一位老人。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了。
“刚刚，吾好似听到有人说吾是个可怜的糊涂老人。凯尔，你知道是谁吗？”那老人温和地笑着，说出的话却是让某人心中冰凉无比。
“谁……谁说的！”似是为了掩盖心里的慌乱，菲斯凯尔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竟敢这么侮辱我们伟大的教皇冕下，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说罢他迅速地贴过去，露出讨好的模样来。“亲爱的老师，您怎么出来了？”
看着他滑稽的表演，老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这次就饶过你。回去继续你的研究去，下次再让我听到罚你半年不准出门。”
“多谢老师开恩！”男人尴尬地行礼，转身疾驰而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老人重重的哼出声。“真是不着调。”
“老师您就别埋怨他了，凯尔师兄他做研究也非常辛苦。”弗利安有心替自己的师兄辩解一下，但碰上老人冰冷的目光也只得讪讪作罢。
“他再累还能有我这个老头子累？”老人瞪他一眼。“不提他。弗利安，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弗利安站直了身子，正色道，“弗利安·弥赛亚，随时可以出发。”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别忘了带上那东西，对你的行动而言，那可是不能缺少的。”
“是。”他低头应道。
·
弗利安简短地与老师交流了几句，就以准备出发为由退下了。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安排。就在路过一个拐角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弗利安。”
他抬头看去，刚刚离去的菲斯凯尔正倚着墙笑着招手。
“凯尔师兄，你不是已经回去做研究了么。”弗利安惊奇道。
“不缺这一会，老头子他也不会说我什么的。接好了。”菲斯凯尔满脸不在意地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物什丢过去。
弗利安伸手接过来，定眼一看，那竟是个罗盘样的小巧装置。
他轻轻抚摸着那罗盘，熟悉的纹路触感顺着手指进入心底。
“多谢师兄。”
“别跟我客气。”菲斯凯尔走过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它，你也不好找那魔女不是。”
“嗯。”弗利安应到，拨弄起罗盘内盘的转轴来。
看着他熟练调试罗盘的样子，过往数次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在菲斯凯尔眼前，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太勉强自己可不是好事，弗利安。”
弗利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我很小的时候便发誓过，要将此生完全奉献于吾主。”他笑了笑，“所以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男人看着他这副假装坚强的模样，烦闷地挠挠本就不多的头发。
他抿抿嘴，“但愿如此吧，弗利安大骑士。不过在临行之际，作为你的师兄，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师兄尽管说。”弗利安点头。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眼。“有些事呢，不能只听信别人告诉你的，只有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
“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弗利安困惑地看着他。
“弗利安，你在这里呆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分不清，哪些人说的是真话，而哪些人说的是假话。”男人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多和不同的人谈谈话吧，哪怕那个人是普通的农夫，士兵甚至我们的敌人。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走了啊，不然老头子又要催我了。”说罢，他也不给弗利安提问的机会，转身便沿着道路大步流星地走远。
可他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寻找魔女来着……
弗利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他只得摇摇头驱散心中的疑惑，也迈步向前走去。
在这十字的交叉口，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互相再也看不见彼此。
·
行驶的马车中。
可能因为天气又冷起来的缘故，马车的门被女孩紧紧地关上，埃德出发前买来的地毯，此时铺在了马车的地板上，一个小巧的暖炉正立在车厢中间，为不大的空间中带来恒久的暖意。
女孩身子沉进车厢座椅里，她轻柔地捏着花茎，粉白的丝带从一端开始缠绕，几圈过后小小地打了个结。随着女孩的动作，两朵纯白的花儿紧密地串在一起，她偏过头去，对着车厢里的小镜子调整位置。头发的一侧绑紧丝带，最后，小心地用发夹稳稳地固定住。
女孩松开手，几缕丝带从耳边垂落，与冬花一起，带来几分故事中冬日精灵般的俏丽可爱。
她高兴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捏了捏身旁小女孩的手。露西此时正坐在她的腿上，感受到女孩手上传来的力道，她疑惑地看向自家姐姐。
“露西，这样好看吗？”女孩眉眼弯弯地问道。
小女孩上下打量着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好看！姐姐怎么穿都好看！”
得到答复的女孩却是突然气馁了下来，她靠在车厢后面的柔软靠垫上，不安地微微扭动身子。
“也就是说，和之前比没什么变化喽。”
“肯定比先前好看呀……”小女孩说着，就看见自家姐姐神色又变得明媚起来。
露西眨眨眼。姐姐的这种情况，好像在故事书里听到过唉。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埃德哥哥呀。”小女孩语出惊人。
白莉丝听到这话差点跳起来。她把露西放在一边，在小女孩困惑的目光中，慌忙跑到车厢门口轻轻推动车门。
确认了车门已经关好，以刚才的音量，某个少年应该听不到她们的对话，她才松了口气坐回来。
“露西，下次不要突然说这种话。”戳戳小女孩的额头，白莉丝一脸严肃。
“所以姐姐你也不否认喽。”小女孩捂着额头说道。
“呃……没……不是……我……”女孩脸色一红，说话都结巴起来。
她突然颓然地垂下头。如果按照那个女人说的，她难道真的喜欢某个金发少年么。想不通。
露西笑嘻嘻地看着自家笨蛋姐姐。真是不坦率呀。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银发的女孩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他他……他不会听到了吧？”女孩紧张地抱紧露西。
小女孩艰难地从她怀中露出脑袋来，喘了口气说，“我声音没那么大呀……”
敲门声蓦地传来。“白莉丝，露西。”少年的声音一顿，女孩涨红了脸，窒息的氛围在车厢里弥漫开。
“到布尼克尔了，下车吧。”
女孩猛地松了口气，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露西的头。
“这就来！”
怀里的小女孩委屈地摸摸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