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来的快，去得也快。
女孩子吃完饭就有些犯困，打了几个哈欠后就自觉地跑到隔壁屋子里睡觉。
“说起来，怎么没见到你的奶奶？”少年似是不经意间问。
“奶奶她已经吃过了，正在里屋休息。”蒂娜答到，起身收拾桌子，“我先去洗碗。”
维纳坐在那，正惬意地打着嗝。一听少女这话，忙站起身，“我来吧，什么都让你做不太合适。”
“那就谢谢维纳哥哥了。”少女微笑道。
目送男人端着餐盘拐进厨房，埃德将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的少女身上。一身简朴的居家服，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从耳边柔顺地垂下。抛开容貌来看，完全是一位标准的农村少女。
“有什么要问的，就请现在问吧。”少女忽地开口。
“看来你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少年挑眉。
“从维纳哥哥跟着一起来的时候，大概就猜到了。”少女一脸无奈的样子，“毕竟，哥哥他的心思一向很简单。”
“他是你的亲哥哥么？”
“不。”蒂娜摇头。“只有奶奶和我有血缘关系。”
“是认的哥哥啊。”
“嗯。”少女轻声应到，突然笑了笑，“虽然村子里的大家和我流着不同的血，但他们把无父无母的我从小拉扯大，说是家人也不为过。”
“怪不得……”少年叩着桌子，大概明白了村民对蒂娜的关心出于什么。
“您要问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不用这么生分。”少年摆手，“其实就是维纳托我劝劝你，别去给帝国当兵，免得不明不白的死了。”
蒂娜沉默了会，轻轻地叹息。
“如果这是拯救了村子的英雄给出的意见，那蒂娜也只能选择接受。”
“当然没这么简单。”少年看了她一眼，“我答应他要劝你，但不代表我认同他的想法。”
少女一怔，“也就是说……”
“理由。”埃德微微一笑，“只要理由足够充分，维纳，还有你的家人们也不会说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甚至让我反过来劝他们放你走也不是不可能。”
她本来坐在那，像是一尊刻着失落的石像，但听到少年这话，眼中突然亮起光芒。
片刻过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少女缓缓开口。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叔叔他们合伙凑了一笔钱，把我送到帕拉利亚，希望我能进入帝都学院读书。”
“去帝都读书？”少年想了想，脑海中闪过曾经在父亲那里看到过的数字。“那可不是一笔小钱。”
“是啊。”蒂娜想起自己把钱交给肥头大耳的官员时候，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村里这些年富裕了很多，恐怕这些钱就能掏空大家的积蓄。”
少年看着她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按照叔叔他们的想法，我应该在那里学习如何经商，最后成为一名合格的商人。”
“当个商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错，有着叔叔他们的渠道，我想成为商人只需要和一些人打个招呼，送些钱就能拿到执业证。”她看着红木桌子上的缝隙，目光散漫。“需要做的只是努力学习经商的手段，省的成为商人后亏钱，其他的大家早就帮我铺好路了。”
“那不是挺好的么？”埃德疑惑道，“为什么又想学武参军了？相比于商人，这可不是条简单的路。”
“科莱特·舒尔茨，您听说过他的名字吗？”蒂娜轻声问道。
少年在记忆里搜索了下，并没有和这个人名相关的记忆，于是摇摇头。
“您不是这一行的人，不知道也正常。”她叹了口气，“科莱特·舒尔茨活在两百年前，在帝都图书馆的记载里，他被誉为千年来最有经商头脑的商人，曾经拥有的财富甚至能够匹敌一些小的国家。您猜他后来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看少女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不过出于好奇，他还是挥挥手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死了。”少女轻声道。“死在乱刀之下。”
空气一时间静默下来，房子里一时间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偶尔的小孩嬉闹声透过窗户钻进屋子里，重新唤起少年有些发散的思绪。
埃德觉得嘴唇有点干涩，端起水抿了一口。
“所以他是怎么死的？”他说。
“因为贪心。”少女双手支颐，看着窗外跑过去的身影，淡淡说道。“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商人，科莱特本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财富，但是在晚年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他竟然妄图依仗那些科伦去成为一个国家的皇帝。”
“可真是大胆。”少年突然笑了。
少女也不否认，“这件事被那个国家的大将军察觉，于是联合了周围要好的几个国家一同追杀他。科莱特虽然有钱，但是本地有能力的人非常惜命，根本不敢帮他的忙，外国佣兵也没法及时赶到，最终只能死在乱刀之下。”
“这很蠢。”埃德如此评价道。“不过他和你的想法有什么关系么？”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的事情让我绝了成为商人的心思吧。”少女淡淡说道。“连自己都没法保护，哪怕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想说他的情况可能只是个例外，但我还是尊重你的选择。”少年点点头，“所以你想学武参军的理由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
“不止是自己。”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还有村里的大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不希望有一天看见他们倒在我的面前。”
“就像这次。”她攥指成拳，指甲在手心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凹痕。“所以我需要力量，需要强大到足以保护我爱的人的力量，而在奥兰特，经商没法带给我这些。您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想必也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吧？”
少年瞟了眼女孩睡觉的屋子，默默无言。
“我知道了。”隔了会，他说。
厨房洗碗的冲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了很多，少年转头对着那边高声道，“维纳，洗完碗就别站在那偷听！”
蒂娜怀疑的目光扫过去，“哥哥他在偷听？”
厨房响起尴尬的咳嗽声，男人从门后慢慢挪了出来。
“倒也不用这么大声，吵醒还在睡觉的小姑娘多不好啊……”
“说说看吧，你的想法。”
少年冷酷的声音断绝了维纳最后的念想，这个瘦猴一样的男人脸上不禁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搓搓手，缓步走到桌前，又慢吞吞地坐下，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
少女看他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
“哥哥还是老样子，这么胆小。明明小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倏地笑笑，乌黑的发梢摆动，有点像曾经在墙角见过的矮牵牛，灰黑色的花瓣颤抖着带来炎热的味道。
“小时候……”男人坐在桌前愣了愣。
“哥哥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夏天么？”少女一脸怀念的语气说着，她的眼底掠过片片波澜，像是回忆起一片美味的甜点。“就是我们被狼群追着跑的那个晚上。”
男人皱着眉想了想，记忆里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记不太清也正常，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她低着头，发丝的阴影撒下来，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那天晚上，我们只是去外边玩，没想到碰上了野狼，哥哥为了保护我，肩膀上被头狼咬了一口。”
男人摸了摸右肩的位置，隔着衣服，能感到一道丑陋的疤痕歪歪斜斜地刻在那里。
“那之后哥哥你躺在床上发了两天的烧，村里的大人都说你挺不过来了，吓得我趴在床头哭了两天。”她摸摸眼角，有点湿润的感觉，像是有雨滴曾从脸庞划过。“后来哥哥你爬起来的时候，倒是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呢。”
“你说那时候的事啊……”男人呵呵笑了两声，那会他也才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胆子大的时候，抱着当时还是小女孩的蒂娜一路就是跑，连身上被狼咬了都不知道。
“现在想起来，那会哥哥真的好像身上在发光。”她有点苦涩地笑笑，“但是现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
男人沉默了会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对不起，蒂娜……”
“哥哥你不用对我道歉。”蒂娜摇了摇头，“毕竟本来你就不欠我什么的。”
“我……”维纳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少女突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户边，看着邻家几个眼熟的小孩子追逐欢笑，扬起的尘土荡到街边闲聊的大人脸上，惹来一阵不含怒意的责骂。
“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不是当初被哥哥抱在怀里哭的小女孩了。”她轻声道。“所以，哥哥你能理解我这份保护大家的决心吗？”
“可你才十七岁，这些不需要你来承担啊。”
“总有人要站出来，不是么？”她回头一笑，落在男人眼中却是带起一阵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跟在身后喊着哥哥的小女孩也长到这么大了啊。
他扯了扯嘴角，看着那个身影站在窗边，阳光被她的身体截断，徒留下一片孤寂的影子落在地面，连笑容都显得勉强无力。
就连小时候简单的心思，到了现在他也看不懂了。
真是失败啊，他这个当哥哥的，居然对妹妹忽视到了这种程度。
“蒂娜。”他喊到。
少女疑惑地看他，只见男人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就像是小时候那样手里藏着糖果，等小女孩靠近后就会像变魔术一样掏出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乖乖地坐过去，不过这次却不是那熟悉又陌生的糖果，而是一只温暖的、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那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上。
“哥哥？”她感受着头上的暖意，微微一怔。
“抱歉啊，是哥哥太自以为是了。”他温和地勾起嘴角，这一瞬间，好像那一抹太阳重新从少女的世界中冉冉升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当哥哥的反而变得胆小了。”
“这不是哥哥的错……”少女急忙反驳。
“嘘。”他打断了蒂娜未说出口的话，也让少女看清了他眼中的认真。“错了就是错了，我还不至于胆小到这点责任都不敢承担。毕竟我是当哥哥的，可不能被妹妹落下太远了啊！”
“哥哥的意思是？”少女睁大了眼，对心里的某种猜想感到不可置信。
坐在一边的少年摸了摸脸，看来自己能省下点用来劝村里人的嘴皮子了。
“我答应你了，蒂娜。”他笑着答到。
“哥哥……”
蒂娜突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眼前年近三十的男人也变成了曾经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人。他们仍然一起牵着手，对马儿吹哨，下池塘捉鱼，看早晨日出，听夜晚蝉鸣。
一股清凉的感觉从眼角划过脸庞，她伸手摸了摸，才发现那是清澈的眼泪。
什么啊，原来是她哭了啊。
她用手背去抹，可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停不下来，直至泪流满面。
“呜呜……”
“好啦好啦，哥哥都答应你了不是么？”
“哥哥，我好害怕，好害怕……一觉醒来就、就再也看不到你们……”
“安啦，我们这不是都还好好的嘛？”
“呜哇……”
男人出声安慰，哪成想却让少女哭的更大声了，只能一脸不知所措地对着少年投来求救的目光。
对此，埃德只是耸耸肩，示意他也没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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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个叫维纳的大叔真的同意让蒂娜去学武参军了么？”走在回去的路上，女孩子好奇地仰头问。
“那俩人都抱在一起哭成那样子了，他这个当哥哥的肯定是同意的。”少年拄着下巴说到。
“可是蒂娜不像我这样特殊，她真的有能力自保吗？”女孩子有点担心的样子。
“这就是我要帮忙做的事，虽然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如何。”少年推开旅馆的大门，回头对着一脸迷惑的女孩笑笑，“待会，白莉丝就知道是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