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国边境，加里德镇。
弗利安从兜里摸出块方糖，小心地放在特质的铁勺子上。他又端来壶冰好的水，顺着方糖缓慢浇下，冰水连着融化的糖粒落入下面的酒杯里，荡起一阵浑浊的涟漪。
晃了晃酒杯，那是一片幻梦般的蓝绿色，如云般缥缈，靠近了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饮下一口酒，药草和酒精混合着钻进胃里，引得弗利安皱皱眉。
不管喝多少次，还是喝不惯这味道。
“队长，又在喝酒啊。”年轻的骑士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
弗利安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是此次讨伐队的成员之一，叫做罗克伦的教会骑士。
“嗯，正好也没什么事做。”他笑着说。
罗克伦啧啧地摇着头，“要我说，队长你就是太闷了，不爱说话也不爱逛街，这样下去可是要找不到女朋友的。”
“虔诚的信徒不需要女朋友。”他生硬地回到。
“这话让那些个姑娘听了，怕不是心都碎一地喽。”罗克伦装着悲伤的样子抹了抹眼角，“你瞧瞧，到时候她们恐怕得哭成这样子，队长你看着就不会心痛吗？”
“你小子。”他瞪了罗克伦一眼，“怎么就爱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心回去后被关一个月禁闭。”
“这不是关心队长的人生大事嘛。”罗克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倘若换个陌生人来，听到这话可能以为弗利安是生气了，但在和他相处了不知道多久的骑士队员眼里，只不过是家常便饭的玩笑而已。
“去去去，我还用不着你们关心。”弗利安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明明给这些个队员安排了巡逻任务，怎么还是觉得他们闲得发慌。
“嘿嘿，那我就先走咯。”
弗利安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皱着眉头咽下一口酒。
“哦对了，刚刚镇子上的神父来找过队长你。”已经走出门的罗克伦探出个头说道。
“什么事？”
弗利安感觉有点奇怪，他们是讨伐魔女的队伍，按理来说和本地的神父没什么交集。
“不知道。”罗克伦头摇得像拨浪鼓，“问他也不肯说，那老头子倔得很，非要等你过去。”
“罗克伦，还是稍微对老人家尊敬一……”话还没说完，门后探出的脑袋就极其迅速地缩回去，仿佛早有预料一样。
“这小子，简直和师兄一个德行。”
他摇摇头，无奈地端起酒杯。
·
“神父？”
面容苍老的老人转过身，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位身披教会制式甲胄的年轻骑士。他微微俯身，对着老人恭敬行礼。
老人眯着眼看了一会，才认出来眼前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声名赫赫的大骑士，邪恶魔女的猎杀者。
“是……弗利安骑士吗？”
年轻人点点头，“是我。听我的队员说说您找我有事，而且是需要当面聊的那种？”
老人点点头。“坐下说吧。”
虽然有点困惑，但出于对老年人的尊重，弗利安还是拉来一张椅子，在老人对面坐好。
神父咳嗽了两声，“弗利安，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他老实答到。“您问这个做什么？”
“二十五啊。”神父欣慰地笑了笑，“没想到一转眼，你都长到这么大了。”
弗利安一愣，忍不住问，“您之前有见过我吗？”
“是啊，我不光见过，还抱过你呢。”
抱过自己？
他认真地想了想，除了父母以及当年的邻居以外，并不记得没什么人抱过自己。
等等，真要说的话，确实还有一人。
他瞪大眼，眼前和蔼的老人似乎和某个身影重合到了一起。
“难、难道您是……”弗利安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结巴，但那猜想又太让人吃惊。
“没错。”老人颔首，“当年，就是我把你从废墟里抱回教会。”
“可我记得，当年抱着我的明明是一位圣殿骑士……”
“这都十几年，快二十年过去喽。那会儿我都已经五十多，救起来你之后没多久就主动退下去了。”神父感慨着，摸出枚熟悉的圆徽，上面刻着昂首翱翔的白鹳，虽遍布划痕但依稀能看到当年闪耀的模样——那是独属于圣殿骑士的教徽。
此刻弗利安才终于确定了眼前的老人正是当年救出自己的恩人，激动地立刻就要跪下去，却被老人硬拉起来。
“不用这样。”他说。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年轻骑士摸了摸鼻子，他在过去的几年里也曾打探过当年那位圣殿骑士的情况，不过得到的消息大多模棱两可。
苍老神父挥挥手，“当年也只是受命救援而已，没必要对我这老头子抱有什么特殊感情。”
“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弗利安笑着说到。
救命恩人么。老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起来，您最近过得还好吗？”骑士问到。他看了看神父身上那身还算整洁的教袍，心里大概猜了个大概。
神父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笑。“还可以喽，这儿的人都很善良，不会太为难我这个老头子。我老了，只要还能吃吃喝喝，偶尔做个祷告就可以了，要求不能太多。倒是你，我听说你被冕下收下当了徒弟，那家伙应该不会限制你什么。所以这些年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
“没……没有。”
老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记得我们并没有禁止自由恋爱的教义吧？”
弗利安尴尬地笑笑。倒也不是他不想，只是确实腾不出时间。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人摇摇头，一脸痛惜的样子。“放着年轻的时候不好好找对象，等到中年想再找可就难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弗利安想了想，之前待过的村子里，村长好像就是这么训自家儿子的。
“这些年……我通常都比较忙。”他局促地解释道。
“忙啊……”老人叹了口气，“是因为……魔女狩猎的原因吗？”
年轻的骑士点点头。从十四岁那年出师后，大部分难以解决的魔女都会交给他来处理，这在教会里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老人皱着眉头调整了下坐姿，“冕下他也真是心大，居然把这种任务交给年轻人来执行，我看他也是真的老了。”
“您说的是。”弗利安扯了扯嘴角，也没敢反驳。这种话除了面前的老人，也就同一辈的圣殿骑士们有资格说，毕竟他们都是跟现任教皇一起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在其身边担当护卫，和冕下之间可谓亲密无间。
若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种冒犯之语，恐怕会被愤怒的信徒就地处决。
“所以你们这次，也是去讨伐那不知道藏在哪的魔女？”
“……没错。”弗利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虽然自己的行程是机密，但如果是面前老人的身份，倒也不用担忧过多。
“魔女狩猎啊……”老人这会仰着头不知道想着些什么，弗利安也不敢打断，只能乖乖坐在一边等着。
“曾经有位学者说过一句话，‘眼睛，是心情的窗户，关着所有的善与恶’。”老人突然说到。
“什么……”弗利安一愣，不太明白老人这会儿说这句话的意思。
“弗利安，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正直，还有迷茫。”他的语气萧瑟得如同秋天的落叶。“你和我，很像。”
“我能把这理解为您在夸我么？”
“我这可不是在夸你。”老人眼神锐利地瞟了他一眼，“只是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我，不过是个被自以为是的正义蒙蔽了眼睛的可怜人而已。”
“自以为是的正义？”骑士喃喃。
老人又叹了口气，“你还年轻，还有救，不像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弗利安一脸茫然。
老人盯着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圣殿骑士，雄厚的气势裹挟着压迫感扑面而来，直面老人的年轻骑士甚至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堵厚重且难摧的大山。
“给你个建议。”老人终于再次开口。“多去看看她们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们……是魔女么？
弗利安张了张嘴，“您……”
“我只能说到这里。”老人挥了挥手，像是说出之前的话用了莫大的力气一般，“你走吧，我有点累了。”
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他只能起身行礼。“……多谢您的教诲。那弗利安就先走一步，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来拜访您。”
老人只是点头。
骑士走在教堂敞亮的道路上，忽地觉得这条路有点窄。他回头看了眼老人，只见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
弗利安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酒瓶。
师兄也是，神父也是，总觉得他们像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会是他的错觉吗？
“和不同的人谈谈话吧，哪怕那个人是普通的农夫，士兵甚至我们的敌人。”
这是师兄叮嘱的。
“多去看看她们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这是昔日的圣殿骑士，如今的老年神父说过的。
他们好像都在有意无意地劝自己多了解那些魔女？
“队长，我们基本上都休息好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发？”一旁的罗克伦笑嘻嘻地问到。
“出发……”他漫不经心地回到，“就现在吧。”
“那好，我这就去告诉大家。”
魔女么……
年轻的骑士抬起头，眼中是下定了决心的光芒。
他起身迈步，制式盔甲咔哒咔哒地响着，声音离尚且温热的椅子越来越远。
而在椅子前的桌面上，正摆放着一瓶空了的酒瓶，上面刻着几个小字。
“苦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