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是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教导主任刘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林绯堇紧绷的神经上。
张薇和她的小团体挤在一边的沙发上,抽抽噎噎,添油加醋地控诉着林绯堇的“疯狂袭击”。
她们展示着手臂上的抓痕、手腕上的牙印,张薇脸上那道细细的血痕更是被重点强调,仿佛是什么致命伤。
她们的语言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林绯堇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离所有人都很远。
她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校服领口被扯开,露出锁骨处一小片青紫。
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所有的感官都向内塌陷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麻木。
指甲缝里那点暗红,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神经。
白锢璃则被刘老师特意安排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她依旧维持着那副脆弱易碎的模样,肩胛骨微微耸起,像受惊的蝴蝶。
她微垂着头,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抬起时,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水光,怯生生地看一眼刘老师,又飞快地垂下。
她小心地挽着袖子,那道新鲜的伤痕恰到好处地露出边缘,在冷白的灯光下,刺目得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
“……老师,您看看!这就是证据!林绯堇她就是个疯子!暴力狂!上次她就差点把王浩打进医院,这次又这样!我们不过是跟白锢璃说了几句话……”张薇哭诉着,声音尖锐刺耳。
“好了!”刘老师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张薇的喋喋不休。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向白锢璃,语气明显缓和下来:“白锢璃同学,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她们……有没有欺负你?”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伤痕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白锢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事情。
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睛,声音细弱游丝,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她们……她们拦住我和妹妹……说……说我们是没人要的……孤儿……是装可怜……才……”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晶莹的泪珠顺着瓷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地板上,无声无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没有直接指控张薇等人动手,但那未尽的话语和无声的眼泪,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她微微侧身,将自己和林绯堇隔开一些,仿佛妹妹是另一个世界的不安因素。
“然后……然后绯堇她……看到她们好像要推我……”白锢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自责的痛楚,“她……她是为了保护我……她不是故意的……老师,您别罚她太重……都是因为我……”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哀求地看着刘老师。
“保护?”刘老师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林绯堇,“保护就可以把人咬成这样?往死里打?林绯堇,你自己说!你姐姐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又控制不住你的暴力倾向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绯堇身上。
张薇她们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幸灾乐祸;刘老师是混杂着厌恶和一丝探究的审视;而姐姐白锢璃……林绯堇透过发丝的缝隙,瞥见姐姐那完美无瑕的侧脸,那低垂的眼睫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平静,与她此刻的柔弱表演格格不入。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用力咽了下去。
说什么?
说姐姐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痕是如何精准地在挑衅者面前暴露?
说她如何像个提线木偶,被那道伤疤瞬间点燃,失去理智?
她张开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说什么都是徒劳。
她永远是那个无法自控的怪物,而姐姐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被怜惜的受害者。
她越辩解,越反抗,只让她自己陷得越深。
最终,她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用沉默铸成一座绝望的堡垒。
刘老师将这沉默视为默认和倔强,失望地摇摇头:“屡教不改!上次的警告处分看来对你毫无作用!林绯堇,这次记大过!明天把你家长叫来!还有,张薇她们的医药费,全部由你家承担!现在,立刻向张薇同学道歉!”
道歉?
林绯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抵御这荒谬绝伦的命令。
向那个用言语侮辱姐姐的人道歉?
向那个……点燃她怒火的人道歉?
“我不。”一个干涩、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你说什么?!”刘老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道歉。”林绯堇猛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赤红,里面燃烧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烬,空洞地直视着前方,没有焦点,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该道歉的不是我。”她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所有人,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只有姐姐手腕上那道暗红的蜈蚣。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刘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门口,“滚!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在走廊里站着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明天叫不来家长,你就等着被开除吧!”
白锢璃适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肩膀微微抖动,像是为妹妹的“执迷不悟”痛心疾首。
林绯堇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却关不住那无处不在的、粘稠的恶意和绝望。
走廊空旷而冰冷。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寒冷。
她摊开双手,目光死死盯着指甲缝。
那点暗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但它存在。
它像一枚烙印,刻在她的灵魂上。
每一次“保护”,都让她离正常的世界更远一步,都让她更深地沉入只有姐姐存在的、黑暗冰冷的深渊。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爱会变成枷锁,变成毒药?
她想起孤儿院里姐姐第一次举起刀片时,自己那撕心裂肺的恐惧;想起被收养后,姐姐眼中那永不消散的阴翳和对她无时无刻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想起每一次自己试图靠近别人时,姐姐手腕上就会多出的新伤……像一道道无声的禁令。
“你总会保护我的,对吧,绯堇?”姐姐的声音,带着那种特有的、轻柔的依赖,总是在她耳边响起,像甜蜜的诅咒。
保护?
林绯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保护的到底是什么?
是姐姐,还是姐姐那病态的占有欲?
或者……她只是在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以为被姐姐需要的错觉?
她到底怎么办?她还能去哪里?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吸引力,从绝望的深渊里浮起。
美术教室……旧的……那个……
那是学校地图上一个被遗忘的坐标,一个堆满废弃物的角落,一个……真正属于黑暗和寂静的坟墓。
一个没有姐姐目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