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美术教室的空气像凝固的、陈年的灰尘,吸一口都带着腐朽的甜腻。
林绯堇蜷缩在蒙着厚厚灰布的静物台后面,这里是她在学校唯一能找到的、不会被姐姐白锢璃轻易发现,也暂时逃离那些恐惧或厌恶目光的角落。
她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为了阻止几个女生围着姐姐推搡、言语羞辱,她像被点燃的炸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混乱中,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记得对方惊恐扭曲的脸和周围瞬间死寂的抽气声。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指尖还在神经质地颤抖,残留着对方皮肤或者衣料的触感,以及一种让她作呕的粘稠感。
她把手狠狠在粗糙的帆布上蹭着,仿佛要蹭掉那层让她变成“怪物”的烙印。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只是想保护姐姐,想让那些伤害姐姐的痛苦消失……可每一次“保护”,都把她自己更深地钉进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疲惫地把头埋进膝盖,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布满涂鸦和干涸颜料的地板。然后,她的目光顿住了。
就在她蜷缩的角落边缘,一堆废弃的画框和破旧画板后面,露出一角异常整洁的纸。
那不是被随意丢弃的废纸,它被小心地折叠着,塞在缝隙深处,仿佛藏着不愿示人的秘密。
一种莫名的直觉,像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林绯堇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轻轻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纸张是普通的笔记本内页,但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姐姐白锢璃那清冷、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的字迹。
展开纸张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昏黄的光柱里无声地翻滚。
纸上的内容并非什么秘密日记,也不是伤春悲秋的诗句。它更像是一份……报告?
或者一份……计划书?条目清晰,分点罗列,冷静得近乎残酷。那些词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林绯堇的眼底:
目标:深化依赖 ,消除外部联结可能。
策略:主动诱发负面关注(校园环境)。后面潦草地标注着几个名字,正是今天带头霸凌姐姐的那几个女生。
手段:展示脆弱性(适时),引导关键观察者介入。 “关键观察者”四个字被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下一步:强化‘唯一依靠’认知 /利用愧疚感巩固联结。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星号,下面写着:“手腕伤处需适时更新”。
林绯堇的呼吸停滞了。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冰冷、条理分明的字句,每一个词都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炸开。
“主动诱发”……“引导关键观察者”……“效果评估”……“利用愧疚感”……
“关键观察者”……那个被画了圈的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是她。
那个每次看到姐姐被欺负,都会像疯子一样冲上去的人。
那个……被所有人畏惧、唾弃的“暴力狂”。
原来那些恶意的目光,那些刻薄的言语,那些推搡……不是偶然撞见姐姐的厄运?是她……是姐姐自己……主动去招惹的?
像在布置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她林绯堇,就是那个被精准引导着、必然会冲上去触发陷阱的……“关键观察者”?
姐姐手腕上那些新旧交叠、触目惊心的伤痕……“适时更新”?
那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次她因为心疼姐姐而彻夜难眠,每一次她小心翼翼避开姐姐的伤口,每一次她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姐姐而自责得心碎……都是姐姐计划里,需要“适时更新”的一个道具?
一个用来……“利用愧疚感巩固联结”的道具?
“唯一依靠”……这几个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姐姐所谓的“依靠”,就是要把她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怪物,切断她所有与外界的联系,让她除了姐姐身边,无处可去?
让她沉溺在因为“保护”姐姐而产生的暴力和随之而来的恐惧孤立里,最终只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死死抓住姐姐这唯一的“依靠”,哪怕这依靠本身,就是将她拖入深渊的漩涡?
一股寒意,比这废弃教室里的阴冷更甚百倍,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呼吸。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感觉不到身下的帆布,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张纸,和纸上那些清晰无比、却又陌生得可怕的文字。
她一直以为,她们是相依为命的两只受伤的小兽,在寒冷的世界上互相舔舐伤口。
姐姐的痛苦是真实的,姐姐对她的依赖是真实的,她为了保护姐姐而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
那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黑暗里唯一的光。
可现在,这张纸像一面狰狞的照妖镜,把她深信不疑的一切都照得粉碎。她以为的互相取暖,原来只是姐姐单方面搭建的牢笼。
她以为的牺牲和保护,不过是姐姐精心计算后、推动她走向预定位置的棋子。
姐姐手腕上每一道让她心碎的伤疤,都可能是一个无声的指令,一个冰冷的筹码,用来兑换她林绯堇更深的沉沦和更彻底的孤立。
那曾经支撑着她、让她觉得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的“爱”与“责任”,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露出的不是坚实的基石,而是万丈深渊,里面涌动着被最信任之人亲手设计的欺骗、操控和……冰冷的利用。
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没有崩溃的痛哭。
林绯堇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蒙尘的石膏像。
那张写满计划的纸从她失去知觉的指尖滑落,轻飘飘地掉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她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视线却穿过了斑驳的墙壁,投向一片虚无。
彻底的绝望,像浓稠的、冰冷的沥青,缓慢地、无可抗拒地灌满了她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这种无声的窒息中沉沦、湮灭。
她一直奋力划动的小船,在名为“姐姐”的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直到此刻才发现,那吞噬她的巨浪,正是来自她拼命想要靠近的彼岸。
岸上,没有救赎的光,只有一双冷静操控着一切的手。
世界,在她无声的凝视里,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