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浮潜。
每一次试图冲破那厚重的黑暗,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仿佛有钝器在她颅骨内反复敲击。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粘稠的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刺眼的白光、单调的仪器滴答声。
白璃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天花板是单调的白色,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
她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
记忆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她试图去想,去想自己是谁,去想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颅骨深处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呕吐的剧痛,以及更深沉的迷茫。
仿佛大脑深处有一片绝对禁区,任何试图靠近的念头都会被剧痛狠狠弹开。
额头上传来一阵持续、沉闷的胀痛。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被什么东西固定着。
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看到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背上扎着针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她的血管。
“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张写满憔悴和巨大惊喜的中年女人的脸凑到了她模糊的视野里。后面还跟着一个同样激动、眼圈发红的男人。
“孩子,别怕,别怕…我们在,爸爸妈妈在…” 女人颤抖着想去握她没有输液的手,却又怕惊扰到她,动作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
爸爸妈妈?
这个称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带来更深的困惑。
眼前这两个人,她感到一种彻底的陌生。他们的关切、他们的眼泪、他们口中亲昵的称呼,对她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墙。
她无法理解,更无法回应。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茫然地扫视着病房。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窗台上有一小盆绿萝,叶子蔫蔫的。
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空洞。
额头的胀痛感越来越清晰。
她再次试图回想,剧痛立刻袭来,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慌——仿佛那片空白不是简单的遗忘,而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血肉,留下一个巨大、冰冷、还在隐隐作痛的深坑。
“我…是谁?”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每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摩擦感。
养父母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心痛取代。
他们面面相觑,女人捂住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你是小璃啊…白璃…我们的女儿…” 男人声音哽咽,艰难地说出那个被医生建议用来替代“白锢璃”的、象征着新生的名字。
白璃?
这个名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归属感。
它像一个临时贴上的标签,贴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容器上。
她默念着,像是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护士和医生很快进来了。
检查瞳孔,询问感觉,测试反应。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回答着“疼”、“不知道”、“没感觉”。
医生对养父母低声解释着“创伤后应激性失忆”、“选择性遗忘”、“大脑的保护机制”之类的术语。
她听着,只觉得那些词语遥远而冰冷,与她无关。
当护士小心地拆下她额头包裹的纱布,准备换药时,养母倒抽了一口冷气,眼泪又掉了下来。
白璃自己看不到,但能从养父母痛惜的眼神和护士谨慎的动作中感觉到——那里有伤,很重的伤。
换药时,冰冷的消毒液触碰皮肤,带来一丝刺痛。护士的动作很轻,但白璃还是能感觉到脸上纵横交错的、凸起的疤痕轮廓。
两道,很深的疤。
它们像两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边缘微微凸起,颜色深得发暗。
疤痕已经愈合,只有轻微的硬感和一点点麻痒,但看着它们,一种莫名的、深沉的恐慌和空洞感却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让她瞬间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这恐慌从何而来。
是因为这毁容的疤痕?
似乎又不是。
那疤痕底下,仿佛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深渊,只是瞥一眼,就让她感到灵魂都要被吸走般的寒冷和虚无。
它们是谁留下的?
为什么?
她抬起没输液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凹凸不平的皮肤。
触感坚硬、粗糙。
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恐惧和排斥感猛地攫住了她。
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可怕的、附着在她身上的异物,一个无声昭示着某种她无法承受的过去的烙印。
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
“别怕,孩子,会好的…慢慢会淡的…” 养母哽咽着安慰。
淡?白璃茫然地看着她。
这疤痕带来的不是对容貌的担忧,而是一种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沉重的、冰冷的负担感。
它提醒着她,她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一部分重要的、沉重的“自我”。
那片空白和额头的疤痕,是紧密相连的,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谜团和空洞。
一年后……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无声无息。
白璃出院了,回到了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房子宽敞明亮,养父母对她关怀备至,近乎溺爱。
物质上,她什么都不缺。
他们给她最好的衣服,给了她去最好学校复读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刺激她的话题,只希望她能“重新开始”。
她也确实在“重新开始”。
但像一个被格式化后重新输入程序的机器。按时起床,洗漱,吃饭,治疗。
她遵守一切规则,不惹麻烦,像一个完美的人形模具。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空的。
她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感觉不到温暖;吃着养母亲手做的精致菜肴,尝不出味道;看着电视里搞笑的综艺节目,嘴角可以弯起,但胸腔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波澜。
快乐、悲伤、愤怒、期待…这些情绪像是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种恒定的、灰色的麻木。
额头的疤痕经过几次修复手术,变得浅淡了一些,但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在她苍白肤色的映衬下。
她习惯性地留着长长的刘海,将它们仔细地梳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那两道印记。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仿佛遮盖它们,就能遮盖住那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和沉重。
偶尔有风撩起刘海,疤痕暴露在空气中,她会立刻感到一阵心悸,迅速用手压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耻辱标记。
养父母对她额头的伤疤绝口不提,眼神里只有心疼和小心翼翼。
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那疤痕的存在感在她心里无限放大,成了横亘在她与这个“新家”、与这个“新身份”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她知道他们爱她,但那爱,无法填补她内心的空洞,也无法驱散那无时无刻不在的、莫名的恐慌感。
最诡异的是那些毫无征兆的瞬间。
有时是在便利店排队,看到收银台旁货架上摆着的水果刀,刀锋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毫无预兆地,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会瞬间攥紧她的心脏,让她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里。
为什么怕刀?她不知道。
有时是路过街心公园,看到角落里一丛开得正艳的、血红色的彼岸花。那浓烈到妖异的红色,会让她心脏猛地一抽,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毫无缘由地窜过太阳穴,伴随着一种强烈到几乎让她呕吐的眩晕感。
她必须立刻移开视线,快步走开。
深夜里,偶尔会听到窗外不知何处飘来断断续续的、孩童哼唱的曲调,调子简单又诡异。那声音钻进耳朵,会让她瞬间从浅眠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仿佛那童谣是唤醒某种沉睡噩梦的咒语。
她蜷缩在被子里,紧紧捂住耳朵,直到声音消失,才能在一片死寂和冰冷中,疲惫地重新陷入不安稳的睡眠。
最无法理解的是眼泪。
有时是在饭桌上,养父讲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甚至有时只是看着窗外一片叶子飘落…毫无征兆地,眼眶会突然发热,温热的液体毫无阻碍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是身体自顾自地流泪,仿佛有另一个悲伤的灵魂寄居在她这具空洞的躯壳里,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替她宣泄着某种她早已遗忘、却深埋于骨髓的、巨大的悲恸。
她总是面无表情地迅速擦掉,仿佛那泪水是某种故障的分泌物,与她的意识无关。
镜子成了她最常面对,也最感陌生的东西。
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刘海遮住额头的少女。
那是白璃。
一个空洞的女孩。
她知道这是自己现在的样子,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
这不是我。我是谁?那个脸上有疤、心里有个巨大空洞、身体里住着莫名恐惧和悲伤的人…是谁?
镜中的倒影沉默着,给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