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湖中学,高二(3)班。
白璃依旧坐在靠窗的角落,像一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植物。
她习惯性地将自己缩在宽大的校服里,刘海严密地守护着额头的秘密,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却穿透了纸页,停留在窗外一片缓慢移动的云上。
老师的声音、同学的议论、课间的喧闹,都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罩,模糊而遥远。
“嘿,新同学!”一个清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阳光的温度。
白璃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立刻抬头。她习惯了被忽视,也习惯了忽视别人。
这种直接的搭讪,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让她感到一丝被打扰的、本能的抗拒。
“我叫苏晓!苏轼的苏,破晓的晓!”声音的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带着一股子利落劲儿。
白璃这才微微侧过头,目光谨慎地落在对方身上。
苏晓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眼睛很大,像两颗浸润在泉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毫不掩饰好奇地看着她,嘴角弯起一个充满活力的弧度。
她的校服不像白璃那样刻意穿得宽大,反而显得很合身,勾勒出少女充满生气的轮廓。
她的存在感很强,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瞬间照亮了白璃身周的灰暗角落。
“白璃。”白璃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羽毛,几乎听不见。
她报出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标签。
“白璃?真好听!”苏晓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白色的琉璃,干净又易碎的感觉。” 她的话直白得让白璃有些无所适从。
干净?易碎?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面上的伤疤,那里似乎又传来一丝熟悉的麻痒。
苏晓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选择了忽略。
她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你转来好几天啦,怎么总是一个人待着?下课也不出去玩。我们班其实挺有意思的,虽然有些人有点无聊……哎,你喜欢看书吗?还是喜欢听音乐?我看你总看窗外,你也喜欢发呆啊?我也超爱发呆的!老师说我是白日梦专家……”
一连串的问题和自说自话的分享,像一阵密集而温和的雨点,敲打在白璃精心构筑的、冰冷的壁垒上。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空白。
苏晓的热情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晕眩。
她只是偶尔在苏晓停顿的间隙,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嗯”或“哦”,或者干脆只是微微点头。
换做旁人,或许早就被这种冷淡劝退了。
但苏晓没有。
她似乎天生有一种钝感力,或者说,一种奇特的、不轻易被他人情绪左右的韧性,依旧每天笑嘻嘻地凑过来,分享她新买的卡通贴纸,吐槽食堂难吃的饭菜,或者只是单纯地坐在旁边,在白璃沉默地看着窗外时,也托着腮帮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一句:“那片云像只打哈欠的狮子,对吧?”
白璃没有回答,但视线却不自觉地在那片云上多停留了几秒。
打哈欠的狮子?
她从未这样想过。
午餐时间,白璃习惯性地走向食堂最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刚坐下没多久,一个餐盘“哐当”一声放在了她对面。
“拼个桌!人太多了!”苏晓端着堆得小山似的餐盘,毫不客气地坐下,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灿烂的笑容。
白璃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她的“领地”被侵入了。
她习惯了一个人咀嚼食物,感受不到味道,也无需任何交流。
苏晓的存在,让她连这机械的进食过程都变得有些艰难。
“给!我妈今早新烤的蔓越莓饼干,超好吃!”苏晓完全无视她略显僵硬的身体语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保鲜盒,打开盖子,里面是码放整齐、散发着诱人黄油和果香的小饼干。
她不由分说地推了几块到白璃的餐盘边。
橙红的小果子点缀在金黄的饼干上,颜色温暖而诱人。白璃看着那几块饼干,没有动。她很久没有接受过别人主动给予的东西了,尤其是食物。这感觉陌生而突兀。
“尝尝嘛!真的不骗你!我发誓!”苏晓自己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
白璃犹豫了很久,在苏晓毫不气馁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终于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起一块最小的饼干。
指尖触碰到饼干的酥脆边缘,传来微温的触感。
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香甜、微酸、黄油的浓郁香气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味蕾像是被激活的、沉睡已久的开关,一股久违的、极其细微的、属于食物的真实味道,竟然穿透了那层厚重的麻木感,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神经末梢。
她愣住了。
“怎么样?好吃吧?”苏晓得意地问,嘴角还沾着一点饼干屑。
白璃没有回答,只是又咬了一小口。这一次,她咀嚼得更慢了些。
那一点点甜味,像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短暂地刺破了她内心恒久的灰暗。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在那一刻,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放松。
苏晓看到了。
她没有点破,只是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说嘛!我妈的手艺可是祖传的!”
那天之后,苏晓似乎认定了白璃这个“朋友”。
她会在白璃值日时,不由分说地抢过拖把帮忙;会在放学时,自然地挽住白璃的胳膊(白璃的身体瞬间僵直,但苏晓仿佛毫无察觉,只是自然地拉着她往前走);会在白璃因为看到美术教室窗台上摆着的、用作静物的仿真水果刀而瞬间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时,迅速挡在她身前,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哎呀这假刀做得还挺逼真,吓我一跳!走走走,我们去小卖部买冰棍压压惊!” 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快步离开,巧妙地化解了尴尬,也避开了白璃最恐惧的源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
白璃依旧沉默寡言,依旧用厚重的刘海遮住额头和部分脸颊的疤痕。
但面对苏晓,她不再仅仅是机械地点头或发出单音节词。她开始会安静地听苏晓讲她养的小仓鼠又干了什么蠢事,听她抱怨物理题太难,听她憧憬着暑假要去哪里写生。
偶尔,在苏晓期待的目光下,她也会用极其简短的句子回应:
“嗯,仓鼠很可爱。”
“那道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
“海边…画日落应该很好。”
每一次艰难的回应,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费力地挤出来。
但苏晓总是能立刻捕捉到,并报以更热烈的回应,仿佛白璃说出的不是简单的几个字,而是什么了不起的箴言。
这种毫不掩饰的珍视,让白璃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温暖。
美术课是苏晓的主场。
那天,老师让大家画“你眼中的同桌”。
教室里弥漫着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轻微的交谈声。
白璃坐在画板前,握着炭笔,却迟迟无法落笔。
她看着旁边全神贯注、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苏晓,感觉像隔着一层雾。
画她?
画这个像阳光一样闯入她灰暗世界的女孩?她无从下手。
她习惯了描摹空洞,而非捕捉生机。
苏晓倒是画得飞快,笔触大胆而流畅。
白璃偶尔瞥过去一眼,能看到画纸上逐渐清晰的轮廓:一个坐在窗边的女孩,侧脸对着窗外,长发垂落,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苏晓捕捉到了她最常有的姿态。
“喏,画好了!”苏晓突然把画板转向白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白璃的目光落在画纸上。
画中的“她”坐在窗边,窗外是模糊的光晕。重点在于她的侧脸。
苏晓没有刻意美化,甚至没有完全画全五官,但那种疏离、迷茫、仿佛灵魂游离在外的感觉被精准地捕捉了。
最让白璃呼吸一窒的是,苏晓用炭笔在她脸颊的位置,轻轻勾勒了两道极其浅淡、几乎融入阴影的线条。
她没有画得狰狞丑陋,也没有刻意回避。
那两道疤痕在苏晓的笔下,只是两道浅浅的、带着某种故事感的痕迹,像岁月不小心留下的印记,并不刺眼,反而成了画面中人物气质的一部分——一种易碎而坚韧的矛盾感。
白璃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捂住自己的脸颊,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看着画,又看向苏晓。
苏晓正看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暖的欣赏,像是在欣赏一幅独特的、充满韵味的风景。
“怎么样?像不像你?”苏晓笑着问,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我觉得你坐在这里的样子,特别有感觉,像一幅画。嗯…带着点忧伤,但又很安静,很美。”
她坦然地用了“忧伤”这个词。
白璃的指尖冰凉,但心底某个被坚冰封冻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
最终,她只是看着画,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苏晓表达谢意。
一天的学校生活再次结束了……
放学路上,夕阳依旧将天空渲染得瑰丽。
白璃和苏晓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
苏晓依旧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趣事,白璃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前方被拉长的影子上。
她的影子旁边,是苏晓跳跃活泼的影子。
“白璃,”苏晓忽然停下脚步,声音难得的认真起来。
白璃也停下,疑惑地看向她。
苏晓看着她,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
“我知道你可能不太习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是…我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不是‘怪人’,也不是‘冰块’。”
她的目光坦率地迎上白璃有些躲闪的眼神,
“你只是…像被很厚很厚的玻璃罩着。我能感觉到,你在里面。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眼睛里有很深的悲伤。虽然你从来不笑,也不哭,但我就是能感觉到。”
悲伤?
白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她记忆禁区的锁孔。
脸上的旧疤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巨大痛楚。
苏晓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这个人就是嘴快没把门!你别在意!当我没说!”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白璃没有抬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急促地呼吸着,努力压下那阵翻涌的恐慌和莫名的剧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平复下来,重新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空洞和疏离,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
“没关系。”她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苏晓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一丝后悔,但更多的是坚持。“白璃,我…我就是想说,”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声音轻柔而坚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敲敲你的玻璃罩?我不会硬闯的,我就…在旁边待着?或者…你需要安静的时候,我也可以闭嘴?”她做了个夸张的噤声手势,试图缓和气氛。
夕阳的余晖落在白璃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看着苏晓真诚而带着点笨拙坚持的脸庞,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自己苍白而疏离的影子。
玻璃罩?
是的,她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冰冷、安全、隔绝一切。
而现在,外面有一个人,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固执的善意,试图靠近。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晓以为她不会再回应。就在苏晓有些失望地准备转移话题时,白璃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但苏晓捕捉到了。
“真的?”苏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那…那我们是朋友啦?说好了哦!”
朋友?
这个陌生的词汇在白璃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看着苏晓欣喜的笑脸,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了上来。
有恐慌,有迷茫,有对未知的畏惧,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她忽略的…暖意?
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温水。
她再次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耶!”苏晓开心地原地蹦了一下,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欢快的弧线,“那明天见!朋友!”她用力地朝白璃挥挥手,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白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充满生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夕阳的暖光落在她身上,却似乎无法真正渗透进她的皮肤。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脸颊的疤痕,又碰了碰被刘海遮盖的额角。
朋友…玻璃罩…
苏晓的话语和那幅画,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涟漪虽弱,却真实地扩散开了。
那坚冰般麻木的外壳,似乎真的被敲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缝。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那片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灰白死寂里,似乎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颜色。
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