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器械和洁净床单的独特气息。
白璃的意识像是从粘稠的、黑暗的泥沼底部艰难地浮上来。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缝上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牵扯着额角疤痕深处传来的、沉闷的钝痛。
那痛感并非尖锐,却像某种缓慢而持续的侵蚀,提醒着她坠入黑暗前所经历的一切——那冰冷的利爪、撕裂灵魂的真相、以及铺天盖地的绝望。
“唔……”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喉咙火烧火燎。
她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被一层水雾和强烈的光线笼罩。
过了好几秒,刺眼的白炽灯光才逐渐清晰,勾勒出病房冰冷的天花板和悬挂着的、正在滴注的点滴袋。
透明的液体通过纤细的软管,连接着她苍白手背上的留置针,带来一丝冰凉的流动感。
她的手臂裸露在病号服宽大的袖子外,上面贴着几片电极片,连接到旁边一台发出规律“嘀、嘀”声的监护仪上。
屏幕上的绿色线条起伏着,显示着她生命体征的平稳,却无法反映她内心早已天崩地裂。
罪孽。
这个字眼像沉重的枷锁,瞬间压垮了她刚刚苏醒的虚弱意识。
心脏猛地一缩,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触碰滚烫的疤痕,手腕却被某种束缚感限制住了。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自己的手腕上并没有镣铐,只是被柔软的病号服袖子包裹着,放在洁白的被子上。
然而,一种无形的、名为“白锢璃”的沉重锁链,早已将她牢牢捆缚。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病房——标准而冰冷的单人病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脸上覆盖着什么。
氧气面罩?
她迟钝地意识到,那塑料罩子正源源不断地将带着消毒水味的湿润空气送入她的鼻腔。
她尝试抬手去摘,指尖却虚弱得只能微微颤动。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她睁开的眼睛,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带着一丝松口气的温和笑容:“白璃同学?你醒了?太好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白璃……不,是白锢璃。
护士的称呼像一根细针,刺入她混乱的记忆。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连不成句。
“别急,别说话。”护士连忙阻止她,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点滴和监护仪,“你刚送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高烧,心率紊乱,情绪极度不稳定,还伴有短暂的呼吸抑制。医生给你用了镇静剂和氧气。现在烧退了,体征也基本稳定了,但人还很虚弱,需要静养。”她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温和地解释,“你父母就在外面,我去叫他们进来?”
父母……养父母。
白锢璃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他们……他们看到多少?他们知道多少?那个地方……那些纸……那个妖魔……还有……她的罪!她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护士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微微抬起的肩膀:“别激动!白璃同学!深呼吸!你现在不能激动!”她迅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养父高大而疲惫的身影第一个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焦灼和一夜未眠的憔悴。
紧随其后的是养母,她眼圈红肿,看到白璃睁着眼在颤抖,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几步扑到床边。
“小璃!小璃你醒了!吓死妈妈了!”养母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想触碰女儿的脸,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被角。
养父站在床尾,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白璃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深不见底的担忧,还混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源自昨夜废墟中亲眼所见那诡异一幕的惊悸和难以置信。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重地问护士:“她怎么样?”
“刚醒,体征稳定了,但情绪很激动,不能受刺激。”护士快速说道,“医生马上过来。”
白锢璃在养母的哭声中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不敢看养父的眼睛,那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肮脏和罪孽都无所遁形。
她像个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只想把自己彻底缩进黑暗里。
她拼命地、徒劳地想要蜷缩起来,氧气面罩的塑料边缘摩擦着她的脸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别怕…小璃别怕…妈妈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养母语无伦次地安抚着,泪水滴落在被单上。
“过去了?” 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声音在白锢璃的心底嘶吼,“不!永远过不去!我是白锢璃!我是凶手!”
她甚至能“闻”到那挥之不去的、彼岸花腐败的甜腥气息,仿佛就萦绕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
与此同时,在走廊另一端的多人病房里。
苏晓也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悠悠转醒。
她的苏醒比白璃要平静一些,但眼神深处残留着巨大的惊恐。
她看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医院。
身体的知觉慢慢恢复,脚踝处传来清晰的疼痛感,那是摔倒时扭伤的。
脖颈后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湿滑的触感残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晓?你醒了?” 守在旁边的同学看到她睁眼,立刻凑了过来,是李伟,他脸上带着关切和心有余悸,“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除了脚踝扭伤和一些擦伤,还有轻微脱水,其他没什么大碍,就是惊吓过度了。”
“白璃……”苏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白璃怎么样了?她……她后来……”
李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带着后怕和困惑:“她……她没事。是她爸后来冲进去找到她的。我们跑出去后立刻报了警,警察和她爸一起进去的……不过……”他压低了声音,“警察找到你们的时候,白璃她……她样子很吓人,像疯了一样,又哭又喊,还死死抓着几张湿透的破纸……她爸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抖,嘴里好像……在喊谁的名字?听不清……”
苏晓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白璃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绯堇”。
还有那妖魔消散前那句冰冷的宣告:“记住你的罪,白锢璃。”
白璃……白锢璃?
那几张纸……到底是什么?
“医生说她受了很大的精神刺激,被单独隔离观察了。”另一个女同学小声补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苏晓……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跑掉之后,你……你遇到什么了?还有墙上的字……那声音……太邪门了!那地方绝对不干净!”
苏晓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微微蜷缩。那些怨毒的哭嚎、冰冷的触感、浓烈的腐香……再次清晰地在记忆中翻涌。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一个妖魔化的女孩?
说白璃诡异的反应?
谁会信?
她最终只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我……我摔倒了……很黑……很害怕……记不清了……”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开始给苏晓做简单的检查。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肺,又检查了她的脚踝和擦伤,温和地说:“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皮外伤和惊吓过度。脚踝需要静养几天。不过……”医生顿了顿,看着苏晓苍白的脸和眼底残留的恐惧,“你似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如果感觉非常不安,或者出现幻听、幻觉、失眠等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可以考虑安排心理疏导。”
“幻听……”苏晓喃喃自语。就在医生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耳畔,极其细微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又像是直接从她意识的深处,再次飘来了那个稚嫩、悲伤、带着无尽怨恨的声音:
“不要……丢下我……”
苏晓猛地一颤,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白锢璃的病房内。
医生已经做完检查,确认她身体已无大碍,但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需要继续观察和静养,并建议后续进行专业的心理干预。
护士撤掉了氧气面罩,换上了鼻氧管,让她感觉稍微舒服一点,但那份窒息感并未消失。
养父母送医生出去,在走廊里低声交谈着。白锢璃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她闭上眼,昨夜那几页浸透雨水的纸张上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烧着她的脑海。
每一个字,都是她亲手写下的,冰冷、精确、毫无人性。
她是如何像一个冷酷的工程师,将妹妹的灵魂和情感当作实验材料,一步步设计、引导、推向毁灭的深渊?
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枕头。
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养父母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强行压抑的忧虑和疲惫。养母坐到床边,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白锢璃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小璃……”养母的声音哽咽着,“别怕了,都过去了……爸爸妈妈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她显然将女儿的崩溃归结为在废弃校园里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和刺激。
养父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苍白憔悴的脸上,额角那道在病床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的疤痕,还有她手腕上那些虽然很淡、但仔细观察仍能发现的、新旧不一的细微划痕。
昨夜废墟中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充满自我憎恶的眼神,还有那诡异消散的……“东西”……像一团浓重的疑云,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学校那边,我和你妈妈已经沟通过了。昨晚的事情,定性为你们几个学生擅自闯入危险废弃建筑,遭遇意外惊吓和受伤。关于……关于其他任何不合常理的细节,”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女儿紧闭的双眼,“任何人都不许再提!对外统一口径就是意外!明白吗?这是为了保护你们所有人的安全!特别是你和小苏晓!”
封锁消息。
掩盖真相。
白锢璃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
保护?
是为了保护她们不被当作疯子?
还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庭表面的平静不被那狰狞的、来自地狱的真相所撕裂?
抑或是……为了保护她这个披着人皮的凶手,不被暴露在阳光下?
她依旧闭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有睫毛在剧烈地颤动,如同濒死蝴蝶徒劳的挣扎。
养父的“保护”,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座更加压抑的牢笼。
而她真正的审判者,那双深紫色的、充满怨毒与痛苦的妖瞳,从未离开。
那句“记住你的罪,白锢璃”,如同诅咒,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