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日子在消毒水味和压抑的低语中缓慢流逝。
白锢璃（她内心已彻底摒弃了“白璃”这个虚假的外壳）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躺在病床上。
身体的虚弱在恢复，但精神的炼狱却愈加深沉。
养母无微不至的照顾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刑罚，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想起自己如何利用了同样的“温柔”去束缚妹妹。
养父的眼神，那份强行压抑的惊悸和审视，如同探照灯，让她无处遁形。
他安排的“意外”口径暂时封住了外界的议论，却在她心里砌起了更高的绝望之墙。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妹妹自刎时绝望的眼神、妖魔深紫妖瞳的怨毒、还有那几页冰冷计划的字句在黑暗中燃烧。
她更不敢“清醒”，清醒就意味着要面对自己这具名为“白锢璃”的、满载罪孽的躯壳还苟活于世的事实。病房的寂静被监护仪的“嘀嗒”声放大，每一秒都是煎熬。
偶尔，她会捕捉到窗外掠过的一抹刺眼的红，或是深夜走廊尽头若有似无的、哼唱童谣的稚嫩声音，让她瞬间汗毛倒竖，蜷缩进被子深处，无声地颤抖。
她知道，“她”没走。
审判只是暂时休庭，刑期是永恒。
苏晓出院比白锢璃早得多。
身体的擦伤和扭伤很快愈合，但内心的裂痕却在怨灵的持续低语中不断撕扯、扩大。
起初是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变化。
回到学校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看向白璃的方向。
只要视线触及那个坐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身影，她的脖颈后就会立刻泛起那股熟悉的、湿滑冰冷的触感，耳畔也随即响起那幽怨的啜泣：
“不要……看她……她是我的……”
“离开她……她会害死你……像我一样……”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苏晓开始下意识地回避白璃。
走廊相遇，她会立刻低头，加快脚步绕开，仿佛躲避什么瘟疫。
小组活动时，如果和白璃分到一组，她会脸色煞白，坐立不安，最终找借口换组或干脆沉默到底。
白璃试图归还她落在医院的笔记，苏晓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笔记“啪”地掉在地上，她看也没看，丢下一句含糊的“不…不用了”就仓皇逃离。
白璃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笔记，指尖冰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预料。
她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又一个因她而远离的人，又一个“证明”她罪孽深重的证据。
这是她应得的。
接着，流言开始在恐惧的土壤中滋生。
苏晓无法向任何人解释那晚废弃楼里真正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持续的幻听折磨让她变得神经质。
她开始向最亲近的朋友零碎地、充满恐惧地倾诉自己的“感觉”：
“她……白璃……她真的很不对劲！她看人的眼神……空洞得吓人……”
“那晚……她喊的那个名字……‘绯堇’……我后来查过，好像是她以前……”
“还有那些纸……她像疯了一样抓着……上面肯定有可怕的东西！她……她是不是……”
“我总觉得……有东西跟着我……特别是靠近她的时候……好冷……有声音……”
她不敢说妖魔，不敢说“白锢璃”，但含糊的恐惧指向和那晚众人共同经历的诡异氛围，足以让“白璃身上有邪门东西”、“靠近她会倒霉”、“她精神有问题，可能很危险”之类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班级甚至年级里悄悄蔓延。
恐惧是会传染的。
同学们看白璃的眼神，从之前略带疏离的好奇或同情，渐渐变成了明确的忌惮和回避。
课间她周围的座位总是空的，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开来。
白璃清晰地感受着这一切。
同学的窃窃私语、躲避的目光、刻意空出的座位……她像一个行走的灾厄标记。
她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果然如此”。
她甚至主动将自己缩得更小，课间永远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仿佛在配合着这无形的孤立。养父的“封锁令”保护了她不被公开讨论那晚的“超自然”细节，却无法阻止人心因恐惧而自发筑起的围墙。
这堵墙，比任何物理的囚笼更让她窒息，也更让她“安心”——看，这就是我应得的世界，一个只配拥有孤独和唾弃的世界。
苏晓的状态则每况愈下。
幻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内容也从悲伤的啜泣变得充满怨毒：
“为什么还不离开她？！你想变成我吗？！”
“看啊……她手腕上的疤……新的旧的……她就是个怪物！只会带来毁灭！”
有一次，在安静的图书馆，苏晓正试图集中精神，耳畔突然炸响一声凄厉的尖叫：
“滚开！她是我的！”
她吓得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碰倒了桌上的水杯，引来周围同学惊愕的目光。
她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捂住耳朵，眼神涣散地四处张望，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别过来……别过来……”
那一刻，她看向恰好也在图书馆角落的白璃，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惊恐和怨恨，仿佛白璃就是那声音的源头。
白璃正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被长袖遮盖的位置。
她感觉到了苏晓那刀子般的目光，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白璃在那双曾经充满关切的眼里，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排斥，如同看一个可怖的异类。她的心，早已痛到麻木，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近乎自嘲地扯动了一下。
又一个……被她“毁灭”的人。又一个……被绯堇“夺走”的人。
很好……
这次公开的失态成了压垮苏晓的最后一根稻草。
流言甚嚣尘上，连老师都开始关注。
苏晓的父母被紧急叫到学校。
他们看着女儿憔悴不堪、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听着她语无伦次地诉说无法摆脱的“声音”、对白璃无法自控的恐惧、以及日益严重的失眠和噩梦，心如刀绞。
学校医务室里，心理老师试图介入，但苏晓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面对专业人士，反而因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彻底崩溃，她捂着头歇斯底里地哭喊：
“是她！就是她！白璃！那个名字！白锢璃！那晚的妖魔就是冲她来的！它恨她！它说她是凶手！它现在缠上我了！因为我离她太近了！放开我！我要离开这里！” 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尖叫：“在那里！那个女孩！她在瞪我！”
白璃的名字（白锢璃）和“妖魔”、“凶手”这些词，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地、在非废弃楼的场景中，带着极度的恐惧喊了出来。
在场的校医、心理老师和赶来的班主任脸色都变了。虽然他们可能不完全相信超自然，但苏晓这绝对真实的、指向明确的严重精神症状，足以说明问题。
几天后，白璃的课桌旁边，那个属于苏晓的座位彻底空了。
老师用平静而略带遗憾的语气通知全班：
“苏晓同学因为个人健康原因，需要暂时休学一段时间，进行休养和治疗。希望大家尊重她的隐私，安心学习。”
教室里一片寂静。
同学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聚焦到白璃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恐惧、探究、怜悯，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
仿佛苏晓的“健康原因”，与这个角落里的苍白少女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令人不安的联系。
白璃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的课本。
纸页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苏晓空荡荡的座位上，落下清晰的、方形的光斑，像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墓碑。
又一个。
为了“保护”她而消失的人。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左手手腕的旧伤疤，那里传来一丝细微的、熟悉的痒痛。
心底一片死寂的冰原上，回荡着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声音，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那如影随形的妖魔低语：
“绯堇……你满意了吗？”
“下一个……又会是谁？”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苏晓的消失，只是这场漫长凌迟中，最新落下的一刀。
她的罪孽，正以她无法控制也无法挽回的方式，继续吞噬着周围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