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微冷的空气，奈奈叽叽喳喳谈论毕设的声音，还有指尖残留的热可可甜香——当羽涅再次被剧烈的眩晕感攫住时，2024年10月15日那个充满“正常”阳光的早晨，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消融殆尽。
意识在混沌的漩涡里挣扎。这一次，没有熟悉的床铺，没有特定的气味。他像是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感官被搅得七零八落。只有一种强烈的、被硬生生“安装”进某个场景的剥离感，尖锐地刺痛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天旋地转的感觉才缓缓平息。
羽涅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毫无遮挡的炽烈阳光瞬间灼痛了他的视网膜。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起眼睛。
视野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白色的塑料沙滩椅上。脚下是滚烫的、金黄色的细沙。巨大的遮阳伞在他头顶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凉。震耳欲聋的欢快电子音乐混合着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孩子们的尖叫嬉闹声、排球撞击的砰砰声，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
咸腥而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灼烤皮肤的气息。
这里是……海边？
羽涅茫然地环顾四周。碧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天际线。沙滩上人潮涌动，穿着各色泳衣的人们在嬉戏、晒日光浴、打排球。不远处，色彩鲜艳的充气滑梯和水上城堡矗立着，充满了夏日祭典般的喧闹。
夏天？海边？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沙滩裤，赤裸的上身皮肤能感受到阳光的灼热和细沙的粗糙触感。脚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沙滩包，里面露出毛巾、防晒霜的瓶口，还有一副看起来很新的墨镜。
时间……又跳跃了。而且这一次，跳跃的幅度和场景都异常突兀。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恐惧依旧存在，像一层冰冷的底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又来了。像被随意丢弃的棋子，落点全凭未知之手的喜好。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第一步，确认时间。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视沙滩包。没有手机。他摸了摸沙滩裤的口袋，空空如也。该死！
“羽涅君！发什么呆呢！快来帮忙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的音乐和海浪声，带着阳光般的活力，清晰地传入耳中。
羽涅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就在几米开外，靠近海浪冲刷边缘的湿润沙地上，月见山奈正弯着腰，奋力地堆砌着一个……沙堡？不，那规模，与其说是沙堡，不如说是一个初具雏形的、相当复杂的沙雕作品！像是某种……抽象的、带着翅膀的生物轮廓？
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碎花吊带裙，外面随意套了件白色的蕾丝防晒开衫，长发编成了俏皮的鱼骨辫垂在一侧，露出被晒得微微发红的修长脖颈。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汗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鼻尖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她正用一个小塑料铲子，小心翼翼地修整着沙雕的翅膀边缘，神情专注得像个在创作艺术品的匠人。
看到羽涅望过来，她直起腰，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朝他用力挥了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带着一点点嗔怪：“快点啊！再偷懒太阳都要下山了！说好今天要堆出最棒的沙雕的！”
她的笑容明媚得晃眼，语气自然亲昵，带着恋人之间才有的熟稔和依赖。
恋人……羽涅的心沉了一下。看来在这个“今天”，他们的关系又进阶了。不再是2024年秋天画室里那个带着羞涩画速写的朋友，而是能一起来海边度假、一起堆沙雕的情侣。
他撑着沙滩椅扶手站起身，赤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一步步走向奈奈。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被设定好的“宿命感”。他需要扮演好这个时间点的“早川羽涅”——一个在海边陪女朋友堆沙雕的男友。
“来了。”他走到她身边，声音有些干涩，尽量模仿着应有的语气。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沙。沙子冰凉粘腻的触感从指缝间传来，带着海水的咸腥。
“你看这里，”奈奈指着沙雕的基座，兴致勃勃地解说，“我想在这里挖一条护城河，然后用小贝壳装饰边缘……啊，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向不远处的沙滩包，从里面翻找着，“我带了模具！用这个做塔楼肯定很漂亮！”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羽涅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刚才堆砌的沙雕轮廓上。那抽象的、带着翅膀的形态，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奈奈的画里？还是……在某个模糊的、属于不同时间碎片的记忆角落里？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学着奈奈的样子，开始笨拙地用湿沙加固沙雕的基座。阳光炙烤着后背，汗水顺着脊沟滑落。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欢乐的音乐。奈奈拿着几个不同形状的塑料模具回来，兴致勃勃地开始塑形塔楼，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羽涅君，水！”她头也不抬地指挥道。
羽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拿起旁边一个塑料小桶，跑到海浪边，舀了半桶海水回来，小心地浇在需要加固的部位。冰凉的海水渗入沙中。
“对对，就是这样！”奈奈满意地点头，将一个小巧的塔楼模具按在湿润的沙地上，用力压实，“羽涅君学得很快嘛！”
她的夸奖真诚而自然。羽涅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汗水沾湿了鬓角的碎发，黏在红扑扑的脸颊上。这一刻的她，全身心沉浸在堆沙雕的乐趣里，眼神清澈明亮，只有眼前的沙子和她的创作。没有2025年公寓里的温柔妻子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也没有任何异常。
仿佛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属于年轻情侣的夏日海边假日。
羽涅紧绷的神经，在这份纯粹的、当下的快乐中，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一点点。他抛开那些关于时间的混乱念头，暂时将“早川羽涅”这个角色扮演得更投入一些。他学着奈奈的样子，用模具按压出城墙的形状，笨拙地挖着所谓的“护城河”，偶尔笨手笨脚地弄塌一小块，引来奈奈夸张的惊呼和嗔怪的笑骂。
汗水浸透了身体，沙子钻进指甲缝，阳光晒得皮肤发烫。但奇怪的是，这种简单的、重复的体力劳动，竟然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专注于奈奈下一个指令，专注于眼前这堆不断成形的湿沙……这让他暂时逃离了那无边无际的时间恐惧。
“看！像不像一只在孵蛋的凤凰？”奈奈终于直起腰，退后两步，欣赏着两人的“杰作”。虽然细节粗糙，但那昂首展翅、守护着中央一个巨大“蛋”的轮廓确实有几分神韵。
“嗯……挺像的。”羽涅看着那粗糙的沙雕，再看看奈奈因为满足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真实的弧度。至少在这个瞬间，快乐是真实的。
“咔嚓！”
奈奈不知何时掏出了手机，对着沙雕和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按下了快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金黄的沙滩上。
“纪念一下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沙雕大作！”奈奈得意地晃着手机屏幕，屏幕上定格着两人有些狼狈却笑容灿烂的脸，还有背后那个抽象的“凤凰”沙雕。
第一次合作？羽涅看着照片，心中微微一动。在这个时间线上，这是“第一次”。但在他的感知里，这已经是第二次和她一起堆沙雕了——第一次是在那个混乱的2025年春天？不，那个春天没有海，只有公寓里令人窒息的谜团。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无序地碰撞。他甩甩头，不去深究。
“饿了吧？”奈奈收起手机，揉了揉肚子，“我们去吃海鲜烧烤！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超棒的店，炭烤扇贝一绝！”她自然地牵起羽涅的手，手掌因为玩沙而有些粗糙，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海沙的微凉。
她的手很自然地滑进他的掌心，十指相扣。这个动作在2024年秋天的画室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羽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随即顺从地回握。肌肤相贴的触感，带着海风的微咸和阳光的暖意，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残留的不安。
他被奈奈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朝着岸边的餐饮区走去。巨大的遮阳伞如同彩色的蘑菇云，下面坐满了享受美食的游客。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炙烤海鲜的浓郁香气，混合着冰镇啤酒的泡沫气息。
奈奈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挂着“海之味”招牌的露天烧烤摊，在角落一张空着的塑料小桌旁坐下。
“老板！两人份的炭烤扇贝拼盘！再来两杯冰镇生啤！”她熟稔地点单，声音清脆。
很快，堆得冒尖的炭烤扇贝拼盘和两大杯冒着冷气的生啤就端了上来。扇贝烤得滋滋作响，蒜蓉和黄油混合的浓郁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冰凉的啤酒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干杯！”奈奈举起巨大的啤酒杯，笑容灿烂，“为了我们伟大的沙雕凤凰！”
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冰凉的啤酒带着微苦的泡沫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身体的疲惫。羽涅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学着奈奈的样子，用筷子撬开滚烫的扇贝壳，肥美的贝肉裹着浓郁的蒜蓉黄油酱汁，一口下去，鲜甜弹牙，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
“好吃吧？”奈奈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被顺毛的猫，“我就说这家超棒！”
羽涅用力点头，美食带来的纯粹感官愉悦暂时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他埋头大快朵颐，冰啤酒一杯接一杯，享受着这难得的、被阳光、海风和美食填满的“当下”。
酒足饭饱，两人都有些微醺。奈奈靠在塑料椅背上，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羽涅君，”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她转过头，目光落在羽涅脸上，夕阳的金光在她眼底跳跃，“如果明天醒来，我们不在海边了，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会害怕吗？”
羽涅拿着啤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带不起一丝凉意。他看着奈奈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那双迷离的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他无法解读的试探。
他沉默了几秒，将杯中最后一点啤酒饮尽。冰凉的液体带着麦芽的微苦，滑入胃中。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如果”，而是抬起头，迎着她带着一丝迷离和探究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豁达的笑容。
“怕也没用吧？”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天气，“重要的是，”他伸出手，越过堆满贝壳残骸的小桌，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海风的湿气。
“重要的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仿佛在确认某种锚点，“今天的炭烤扇贝，真的非常好吃。”
奈奈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夕阳的金红在她眼底沉淀，那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缓缓归于平静。她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唇角弯起一个深深的、带着释然和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弧度。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轻快起来，将那短暂的缥缈感驱散，“今天的扇贝，一级棒！”
海风带着咸腥的暖意拂过，吹散了烧烤的烟火气。远处的海浪声似乎也温柔了许多。羽涅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带着海沙粗糙感的温热触感，看着奈奈脸上重新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恐惧依旧蛰伏在心底的角落，但他似乎找到了一种与它共存的方式——不再徒劳地抗拒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安装”，而是像下载一个全新的APP，迅速读取当前场景的“用户手册”，然后……努力扮演好那个“今天”的早川羽涅。
扮演那个在画室喝热可可的朋友，扮演那个在公寓里吃玉子烧的丈夫，扮演这个在海边堆沙雕、吃扇贝的男友。在每一个混乱降临的“今天”，抓住能抓住的真实——阳光的温度，海风的咸腥，扇贝的鲜美，还有……掌心这份紧握的、带着沙砾感的温暖。
时间像一片失控的拼图，但他开始学会，在每一块随机掉落的碎片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微小的图案。哪怕下一秒，他又会被抛向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