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原霓虹的喧嚣余韵还未彻底消散,羽涅的意识就被一股温润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暖流包裹。没有撕裂般的剥离感,更像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缓缓浮出水面。他睁开眼,视野里是朦胧的水雾。
温泉水特有的、带着矿物气息的暖意,正温柔地熨帖着他全身的皮肤。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偶尔有远处几声模糊的鸟鸣。
温泉?
羽涅动了动身体,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带来一种奇异的放松感。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露天风吕,用天然岩石堆砌而成,边缘还保留着原始的粗糙感。水面漂浮着几片深红的枫叶,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连绵起伏、被浓密植被覆盖的山峦,层林尽染,红、黄、绿交织,在傍晚柔和的天光下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远处,富士山优雅的雪顶在薄暮中若隐若现,像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箱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泡在泉水中的身体赤裸着,皮肤被热水蒸腾得微微泛红。池边的木台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深蓝色的日式浴衣(Yukata),还有一条干净的毛巾。
时间……又跳了。而且这一次,地点直接从喧嚣的都市跳到了温泉乡。羽涅靠在温热的池壁上,感受着水流轻柔地按摩着肌肉,心中竟没有多少波澜。他甚至有种近乎荒谬的“习以为常”感。就像玩家习惯了地图的随机刷新,他开始对时间和空间的突变产生抗性。
他闭上眼,放松身体,任由温泉水带走秋叶原的疲惫。生存包呢?他下意识地想。但随即又释然。在这个温泉旅馆的环境里,生存包显然不是必需品。他现在需要的是……扮演好这个时间点的“度假者早川羽涅”。
确认身份和关系阶段?羽涅微微侧头,看向这个露天风吕的入口方向。这是一个私汤?还是……情侣混浴?奈奈应该也在附近吧?按照“攻略”,她通常会主动出现并提供线索。
果然,没过多久,入口处的竹帘被轻轻掀开。
月见山奈裹着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走了进来。湿漉漉的长发挽在脑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浴巾下摆只到大腿中部,修长笔直的小腿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肌肤被温泉泡得泛着健康的粉色,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瓷器。她赤着脚,踩在被打湿的岩石地面上,脚踝纤细玲珑。她的脸上带着温泉特有的红晕,眼神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水润柔和,像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看到羽涅已经泡在池中,她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带着点慵懒的满足感:“羽涅君,已经泡上了?舒服吗?”她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汽浸润过,比平时更加绵软柔和。
“嗯,很舒服。”羽涅看着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无论跳跃多少次,奈奈的美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击中他。他挪开一点位置,示意她下来。
奈奈解开浴巾搭在池边,小心翼翼地踩着岩石台阶踏入温泉水。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住她纤细的身体,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像一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动物。她走到羽涅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身体完全沉入水中,只露出肩膀和脑袋,靠在光滑的池壁上。
两人并肩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氤氲的白雾在他们之间缭绕升腾。窗外是箱根宁静的暮色山景,室内只有水流温柔的咕嘟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氛围弥漫开来,仿佛时间真的在这里缓慢流淌,凝固成了琥珀。
“好安静啊……”奈奈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感觉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羽涅侧过头,看着她在水雾中朦胧而美好的侧脸。温泉水滑过皮肤,带来一种慵懒的放松感。他忽然想起攻略里的建议:【专注于当下可感知的真实】。此刻的真实,是温泉水熨帖的温度,是硫磺的微涩气息,是窗外枫叶的绚烂色彩,是身边奈奈均匀的呼吸和近在咫尺的、带着水汽的体温。
他不再去想下一次跳跃,不再去深究日历上的红圈。至少在这个温泉氤氲的“今天”,他只想抓住这份纯粹的宁静和美好。
“嗯,很安静。”他低声回应,声音也放得很轻,生怕打破这份难得的静谧。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泡着,谁也没有再说话,享受着这份被温暖泉水包裹的、近乎停滞的时光。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橙红转为深蓝,富士山的雪顶在暮色中勾勒出更加清晰的剪影。温泉池边的石灯笼被悄然点亮,散发出柔和昏黄的光芒,将水汽染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咕噜噜……”
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破了宁静。是奈奈的肚子在叫。
奈奈猛地睁开眼睛,脸颊瞬间爆红,像熟透的番茄。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尴尬地不敢看羽涅:“啊……那个……泡太久了,有点饿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羞窘。
羽涅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不是嘲笑,而是觉得她可爱得过分。
“我也饿了。”他笑着解围,声音带着温泉浸泡后的松弛,“听说这里的怀石料理很有名?”他记得攻略里提到过箱根几家有名的温泉旅馆,其中一家就是以季节怀石料理著称的。
奈奈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闻言眼睛却亮了起来:“对对!就是这家!我特意预定了晚餐!听说他们的秋季限定套餐用了很多当季的山珍!”她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体,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肩头滑落,“有松茸!还有野生的山女鱼!还有……”
她如数家珍般地报着菜名,眼睛闪闪发光,刚才的羞窘被美食的期待完全取代。那副馋猫样,和秋叶原抱着皮卡丘、海边啃扇贝时如出一辙,纯粹而鲜活。
羽涅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心底一片柔软。无论时间如何跳跃,无论她扮演着哪个阶段的角色,这份对美食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热情,似乎从未改变。这是他锚定“真实”的坐标之一。
晚餐是在旅馆一个极其雅致的和室包间里进行的。纸拉门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在柔和的灯光下意境悠远。穿着素雅和服的女将(Okami)动作优雅而无声地上着菜,每一道都如同艺术品:精致的漆器碗碟里盛放着色彩缤纷、摆盘讲究的时令食材。炭烤的松茸散发着独特的浓郁香气,清蒸的山女鱼肉质细腻雪白,栗子做的甜点绵密香甜……每一口都带着山野自然的馈赠和大厨的精湛技艺。
奈奈吃得极其满足,眼睛幸福地眯起,像只被顺毛的猫。她甚至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给每一道菜拍照,说要留作纪念。
“羽涅君,你快尝尝这个!”她夹起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刺身,蘸了点特制的柚子醋,迫不及待地递到羽涅嘴边,动作自然亲昵,“这个是用清晨刚从芦之湖打捞上来的银鱼做的,超级鲜甜!”
羽涅微微一愣,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分享欲的眼睛,顺从地张开嘴。冰凉滑嫩的刺身入口即化,带着山泉水的清冽和柚子醋的微酸,鲜味在舌尖炸开。
“好吃。”他由衷地赞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沾了一点酱汁的唇角。
奈奈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又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下一道菜:“这个汤!是用山泉水炖的野菌,里面放了当季的银杏果……”
晚餐在一种温馨而满足的氛围中进行。窗外夜色渐浓,庭院里的石灯笼散发出幽静的光。酒足饭饱,两人都有些微醺。奈奈靠在舒适的坐垫上,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煎茶,望着纸门外朦胧的庭院夜景,眼神有些迷离。
“羽涅君……”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你说……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啊。”她微微侧过头,看向羽涅,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种更悠远的东西,“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只有现在……只有这个温泉,这个庭院,这顿饭……”
羽涅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温热的茶水熨帖着掌心,却带不起一丝暖意。他看着奈奈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的迷离。那句“只有现在”,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刚刚构筑起来的、温泉带来的宁静幻象。
时间……又是时间。她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
他想起了那个2027年的日历,想起了密密麻麻的红圈,想起了速写本里冷静的生存指南。那些东西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回脑海,冲淡了怀石料理的余味和煎茶的暖香。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关于“时间停止”的呓语。包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庭院里模拟的流水声在沙沙作响。
奈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迷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丝飘忽感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温暖的、带着点歉意的笑容取代。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靠近羽涅。
“啊……我好像有点喝多了。”她揉了揉额角,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在说傻话了。”她的目光落在羽涅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温柔,“不过,今天的怀石料理,真的非常非常好吃,对吧?”她将话题轻松地带回晚餐,试图驱散刚才那一瞬间的凝重。
羽涅看着她又恢复了“此刻”的鲜活模样,心底那点被勾起的阴霾被强行压了下去。他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应道:“嗯,非常好吃。”
奈奈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站起身,脚步因为微醺而有些虚浮:“泡完温泉再吃这么饱,感觉人都要化掉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庭院里的夜景应该很美。”
羽涅也起身,扶了她一下。两人穿上木屐(Geta),拉开纸门,走进清冷的夜风中。
旅馆的庭院设计精巧,蜿蜒的石板小径两旁点缀着低矮的石灯笼,散发出幽静的光芒。修剪整齐的松树在夜色中投下婆娑的暗影,假山流水潺潺,更添几分禅意。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远处箱根的山峦在深蓝的夜幕下只剩下起伏的轮廓。
奈奈挽着羽涅的手臂,身体微微依偎着他,借着他的力量稳住有些摇晃的脚步。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看夜空。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闪烁着。
羽涅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她的体温和重量,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温泉硫磺和沐浴露的清香。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两人微湿的鬓发。这份宁静的真实感,再次将那些关于时间的混乱思绪逼退到了角落。
走到庭院深处一座小巧的木拱桥边,桥下是潺潺的溪流,倒映着石灯笼的点点暖光。奈奈停下脚步,倚在桥栏上,望着水中的光影出神。
“羽涅君……”她忽然又轻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羽涅应着,侧头看她。
奈奈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水面,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飘渺:“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感觉……你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像一颗……迷路的星星……掉进了我的世界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消散在夜风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和……温柔?
羽涅的心猛地一缩!迷路的星星?掉进她的世界?这近乎直白的隐喻,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伪装!她果然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这该死的“时间跳跃”!她知道他不是“属于”这个时间点的人!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颤栗感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桥栏,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他想追问,想质问她到底知道多少,想问她那些红圈到底是什么,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就在这时,奈奈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迷离和飘渺,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水汽的温柔。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羽涅震惊而复杂的脸。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然后,她踮起脚尖。
一个带着温泉暖意、混合着清酒微醺气息和草木清香的吻,轻柔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羽涅的唇上。
这个吻很轻,如同蜻蜓点水。却像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击穿了羽涅所有的防备、恐惧和混乱的思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停滞了。庭院里的流水声、远处的风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唇瓣上那一点温软的、真实的触感,带着奈奈独特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这不是剧本里的吻,不是扮演角色的吻。这个吻,带着她洞悉一切后的悲悯,带着跨越时间碎片的执着,带着一种……将他这个“迷路星星”牢牢锚定在“此刻”的、无声的宣告。
羽涅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奈奈的唇只是短暂地停留,便离开了。她退后一小步,微微仰着脸,看着羽涅彻底呆滞的表情,唇角缓缓弯起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弧度,眼底深处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她没有解释那个吻,也没有再提“迷路的星星”。只是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了他依旧紧抓着冰冷桥栏的手。
“回去吧,羽涅君。”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外面有点冷了。”
她的手很暖,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的手指。
羽涅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她牵着手,一步一步,沉默地沿着来时的石板小径往回走。木屐的“咔嗒”声再次响起,敲打着寂静的夜。
唇上残留的温软触感,像一道烙印,灼热而清晰。
迷路的星星……
掉进她的世界……
还有那个在时间裂痕里落下的、带着所有答案与未知的吻……
这一切,远比日历上的红圈,更让他心神剧震,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