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凝固的旅途中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风景从关西的平原渐渐过渡到九州的山地,当熟悉的湿润感似乎隔着凝固的玻璃都能隐约感知到时,我知道,长崎近了。
列车无声地滑入长崎站台,精准地停下,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下车,再次穿过凝固的乘客,走出车站。
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但同样被按下了暂停键,熟悉的坡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海风气息被冻结在空气里。
我缓缓走出车站,这时才注意到,我已经浑身是汗了,夏日的炎热同样的被冻结在了这永不启动的时间中,头顶的夕阳仍未落下,只是朝着海平面更近了一分。
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宁静,在路边又一次找了一辆自行车,缓缓跨上,朝着那片海滩的方向骑去。
车轮碾过凝固的路面,发出单调的摩擦声,这一次,骑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不再是奔向一个逃离的幻梦,而是一种近乎自投罗网的沉重。
我知道她可能在那里。
或者说,我潜意识里,或许正希望能在那里再次遇到她?
为了质问?
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还是仅仅因为在这片无边死寂中,只有她的存在,还能够警示着我?
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即使凝固着,那特有的咸腥味也固执地钻进鼻腔。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那片僻静的小海滩出现在眼前。
粗糙的沙粒,散落的贝壳碎片,慵懒扑岸却又凝固在半空的浪花,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死寂无声,却又变了一点。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海滩。
礁石旁,空无一人。
只有凝固的海浪,凝固的沙粒,凝固的天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混合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不在。
也许她根本不会再来这片海滩?
也许大阪的相遇,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
也许她只是厌倦了?
我停下自行车,将它随意地靠在路边同样凝固的栏杆上,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沙滩,走向那块熟悉的礁石,每一步都深深陷进凝固的沙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到礁石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缓缓地坐在了坚硬的沙地上。
沙粒的冰凉透过裤子传来,我曲起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便利店里的惊魂,大阪的喧嚣与死寂,列车上漫长的凝固旅程,所有的冲击和混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累。
时间依旧停滞着,海风的气息也凝固着,浪花仍然保持着破碎的瞬间。
无边的疲惫中透露着一丝孤独。
只是这一次,这孤独里,多了一丝被窥视过的痕迹,多了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多了一个姓七濑,名为澪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凝固时空里的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就在这沉重的宁静与疲惫中,一种极其细微的异响,正轻轻叩击着我的感知边缘。
嗒。
一声轻响。
像是小石子落在沙地上的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埋在手臂里的脸猛地抬起。
声音来源很近,就在我靠着的这块巨大礁石的上方。
心脏骤然缩紧,血液涌入大脑,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几乎是弹跳般地转过身,背靠着礁石,惊恐的目光猛地向上扫去。
礁石顶端,空无一人。
只有灰褐色的岩石在凝固的天空下投下昏暗的阴影。
是错觉?
是高度紧张下的幻听?
然而,就在我惊疑不定时,一个小小的鹅卵石,从礁石顶端的边缘,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它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轻轻掉落在距离我脚尖不到半米的沙地上。
沙粒被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飞溅的沙子停滞在了空中。
但那枚鹅卵石在空中滑过了一道弧线,现在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还带着水光。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指尖凝结。
不是错觉。
有人,就在上面!
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被彻底暴露在未知目光下的羞耻感瞬间笼罩了我,我猛地后退一步,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礁石壁上,粗糙的石头表面刺痛着我本就有伤的后背,视线疯狂地扫视着礁石的上方,试图找到些什么。
过了许久,唯一出现的,只有死寂。
除了那颗静静躺在沙地上的鹅卵石,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衣袂翻飞的声音,只有凝固的海浪,凝固的沙粒,凝固的天空。
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七濑,澪。
她没有离开。
她跟着我回来了,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始终徘徊在这片凝固时间的边缘。
她就在那里,在礁石之上,在凝固的空气之中,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静静地,看着我。
那颗小小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凝固的沙地上,像一枚无声的烙印。
它离我的脚尖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它灰白色表面被海水打磨的光泽,和沾着的一粒细小的沙砾。
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狠狠凿穿了我试图用凝固的世界构筑的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
她就在上面。
她始终如影随形,像一只栖息在时间夹缝里的鸟,她看到了我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恐慌,所有的逃避。
她一直静静地看着。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恐慌瞬间包围了我,比在大阪便利店被她当场喝止时更甚。
我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礁石壁上,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我急促地喘息着,好不容易平稳下的心跳再次开始加速,我浑身的感官都警惕着,视线不安地扫过那片礁石。
没有人影。
没有声音。
没有动静。
没有忽然出现的她,只有凝固的海浪保持着破碎的姿态,凝固的沙粒保持着被风吹拂的细微弧度,凝固的光线照亮着这沉默的世界。
绝对的死寂再次统治了这片小小的海湾,仿佛刚才那颗滚落的鹅卵石只是我疲惫大脑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但我知道。
那不是。
沙地上那个浅浅的坑印清晰可见,那颗石头真实地存在着。
停滞的时间早已不再拥有意义,但恐惧让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我死死地盯着礁石顶端那片阴影,紧绷的肌肉不断传来刺痛,尽管如此,我还是随时准备着迎接那无声注视的主人以任何方式现身。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令人窒息的等待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麻木,如同冰冷的海水,缓缓漫过了恐惧的堤坝。
紧绷的神经在极致的压力下,反而开始松弛。
我靠着冰冷的礁石,千疮百孔的身体一点点滑下去,最终颓然地重新坐倒在沙地上。
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深深陷入冰凉的沙粒中。
逃?
又能逃到哪里去?
在这个凝固的世界里,她似乎无处不在。
回到现实?
那个充满审视目光、令人作呕的现实?
哪一个更令人窒息?
情绪正在决堤的边缘,我所做的一切反抗毫无意义。即使我逃避了整个世界,却无法逃避她的影子。不论我到哪里,她都在静静地观看着,或许现在也是。
我低下头,努力地抑制着眼眶中的泪水,将目光挪动到沙坑中那颗孤零零的鹅卵石上。
它那么小,那么普通,却像这副画卷中唯一不合理的那一笔,清晰地标记着她的存在,也诉说着我的无处遁形。
我闭上了眼,彻底放弃了抵抗。后背靠着坚硬的岩石依旧微微刺痛,情绪在心中激烈地翻涌。
怎么办。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与她谈谈的资格,或许她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在我破碎的那一刻才出现。
她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为了监视我?
我不明白。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思考她的动机了,我现在只想让这具疲惫的身躯获得短暂的休息,身体各处传来的刺痛正在撕裂我的理智。
就在这沉重的疲惫和刺痛中,礁石上方,再次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不是石头的滚动声,是布料摩擦岩石的声音,是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我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猛地抬头。
伴随着刺痛,这一次,不再是空无一物。
在礁石顶端靠近边缘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一个身影缓缓地坐了下来。
是七濑。
她没有看我。
她侧对着我,面朝着那片如同无边蓝色绸缎般的海面,及肩的黑发被凝固的空气固定着,柔顺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浅色的连衣裙下摆垂落在岩石上,勾勒出安静的轮廓。她的双手随意地搭在并拢的膝盖上,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远方凝固的海平线,仿佛我只是礁石下另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傍晚的夕阳透过淡淡的云层,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一幅被镶嵌在凝固时空里的剪影画。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靠近。
她只是坐在那里,和我共享着这片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海湾,共享着这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仰着头,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依旧在狂跳,但窥视的恐慌,在她这份近乎漠然的平静面前,竟奇异地开始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她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仅仅是为了告诉我她还在?
还是这片凝固的海,对她而言,也有着某种意义?
我始终搞不懂她为何要做这一切,或许她放任我自我毁灭会更加轻松与简单。
但时间依旧凝固着。
海浪悬停着。
沙粒保持着被风吹拂的瞬间姿态。
只有我们两人,一个坐在礁石之上,一个坐在礁石之下,隔着几米的高度和凝固的空气,各自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短暂的一秒,一直沉默地望向大海的七濑,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轻轻点在了她身下那块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片死寂中清晰得如同心跳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