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没有离开岩石,只是保持着那个触碰的姿态。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没有直接落在我身上,而是投向了我面前那片凝固的沙滩,那片散落着贝壳碎片和细沙的区域。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无声的引导意味。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那片光滑的沙地。凝固的沙粒保持着细微的起伏,一个念头在我混乱的思绪里猛地升起。
她是在,
示意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深陷在沙粒中的手指,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沙粒的冰凉。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迟疑地抬起了已经无力的手,缓缓地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抬起了右手食指。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沙粒上方几厘米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我的手正在颤抖,始终无法落下。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犹豫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如同放弃般的释然,指尖轻轻落下。
嗒。
同样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在我指尖触碰到沙粒的瞬间响起。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世界内格外的清晰。
礁石之上,七濑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的侧脸线条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放在岩石上的指尖再次轻轻抬起,然后落下。
嗒。
声音依旧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
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指尖再次落下。
嗒。
敲击的声音不断响起。
嗒…嗒…
嗒…嗒…
单调的、轻微的敲击声,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海湾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交替奏响。
礁石上,是手指轻叩岩石的清响;礁石下,是指尖触碰沙粒的闷响。
两种不同的声音,带着不同的质感,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简单而微弱的韵律。
没有语言。
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这单调重复的敲击声,在凝固的空气里,在悬停的海浪旁,在死寂的沙地上,固执地、一遍遍地响起。
嗒…嗒…
嗒…嗒…
这是寂静的世界中唯一的声音,我紧紧地闭上了眼,浑身都传来了剧烈的疲劳感,但是右手的手指却仍在不断地敲击着沙地。
指尖不断机械地落下,更多细小的沙粒被溅到早已凝固的空气中,失去了运动的权利。
每一次敲击,那轻微的声响,就沉重了一些。
每一次听到礁石上传来那声清晰的「嗒」,心中的那层由我自己亲手建起的壁垒,就多被添加上了一丝裂痕。
疲惫依旧充斥着全身,羞耻感也依旧存在,困惑也从未消散。
但在这单调重复的敲击声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如同退潮后显露的湿润沙滩,正缓缓地浮出了水面。
我们依旧沉默。
她依旧没有看我。
但我睁开了眼,仰望着她模糊的侧影。
但在这片凝固的时间里,在这只属于我们的世界中,一种无声并且脆弱的连接,正通过这单调的敲击声,极其缓慢地建立起来。
嗒…嗒…
海浪悬停着。
沙粒凝固着。
只有指尖的轻响,是这片死寂世界里,时间唯一的痕迹。
指尖敲击沙粒的「嗒…嗒…」声,和礁石上落下的清响,在这片凝固的海湾里交织成一种单调而微弱的韵律。
敲击声从未停止,如同心跳的韵律般协调着,最终归于同频。
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像在无边无际的孤独冰面上凿开一个微小的孔洞,透进一丝稀薄却真实的空气。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不断抬起落下的食指上。
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仿佛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恐慌和茫然,所有的孤独与不堪,都被压缩进了这简单重复的动作里。
礁石之上,依旧是她安静的侧影。
她的指尖落在粗糙的岩石上,发出清晰的「嗒」声,节奏稳定,不急不缓。
她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那片波涛汹涌却失去了流动的海面。
夕阳仍然在海面上高悬,静止的水面上倒映出的光芒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让她看起来遥远而疏离,却又因这单调的敲击声,与我产生着一种无声的链接。
时间在这敲击声中恢复了意义。
敲击声如同节拍般不断响起。
从未间断。
凝固的海浪悬停着,破碎的水珠折射着微弱的天光。
凝固的沙粒保持着被风拂过的瞬间姿态,只有我们指尖的轻响,是这片停滞世界里跳动着的脉搏。
嗒…嗒…
嗒…嗒…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也许是几十次,也许是几百次,也许是几千次,几万次。
就在这单调的节奏几乎要融入这片凝固的背景,成为一种新的「常态」时。
礁石上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嗒。
最后一声清响落下,余韵在凝固的空气里短暂地回荡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
我的指尖悬停在沙粒上方,动作骤然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礁石顶端。
七濑已经收回了手,她依旧保持着面朝大海的坐姿,但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平静地、温和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探究和忧虑,也没有了便利店里的疲惫和制止时的坚定。
那是一种极其沉静的目光,像无风时平静的海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仰着头,脸上残留着敲击带来的专注和一丝被打断的茫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紧接着,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就在她指尖蜷缩的瞬间。
一种极其细微的「松动感」,击碎了这宁静的世界。
并非视觉上的变化。
凝固的海浪依旧悬停,凝固的沙粒依旧保持着被风拂过的姿态。
但那种沉重得如同实质的凝滞感,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震颤。
光线不再牢牢地被固定在空中,开始了缓缓地流动,耳边那绝对的死寂中,仿佛有极其遥远的噪音正在努力挣脱束缚,即将破土而出。
「雾岛君,要结束了哦。」
七濑平静的声音传来,我的瞳孔却骤然收缩,紧张地望向了停滞,或者说曾经停滞的世界。
时间,
要恢复了。
她感觉到了。
我猛地收回悬停在沙地上的手指,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但失败了,全身的刺痛传来,城市中一道无形的波正在呼啸而来,它带回了时间的流动。
静止的世界已经出现了裂纹。
礁石之上,七濑的身影在那片朦胧的光晕中,似乎变得有些模糊。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沉静如水,然后,就在那股「苏醒」的震颤感变得无比清晰,视野边缘的景象开始发生细微的扭曲和抖动的刹那,
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彻底地消失了。
嗡——
巨大的轰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在耳中炸响,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洪流正在我耳中肆虐。
海浪的咆哮、海风的呼啸、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甚至海鸟的鸣叫,正在以千百倍的音量疯狂地涌入耳膜,瞬间将我淹没。
视野剧烈地晃动,我拿起了手机,看着那正在变换的时间。
18:38:44。
静止破碎的世界正在朝着我席卷而来,我紧紧的盯着手机屏幕,
18:38:45。
动了,
世界活过来了。
悬停在半空的巨大浪头,如同被解除了无形的束缚,猛地向下砸落。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白色的水沫和浑浊的海水狠狠拍打在礁石和沙滩上,冰冷的水雾夹杂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脚下凝固的沙粒仿佛瞬间获得了生命,那些被我溅起的沙粒完成了完整的运动轨迹,随着海风飘落在了沙滩上。
被风卷起的细沙簌簌地掠过脚踝,带来轻微的刺痛,凝固的空气开始剧烈地流动,强劲的海风带着湿冷的咸腥味,呼啸着灌入鼻腔和耳朵。
整个世界,在不知多久的死寂之后,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式,重新活了过来。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和震耳欲聋的海浪声。
我靠着冰冷的礁石,与上次一样,我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苏醒冲击得头晕目眩,心脏狂跳不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冰冷的浪花碎沫溅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真实的触感。
我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咸湿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眩晕感和耳鸣才稍稍平息,视野逐渐清晰。
眼前是熟悉的海滩。
海浪正遵循着自然的节奏,一次次扑上沙滩,又退下去,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白色的泡沫。强劲的海风呼啸着,卷起沙粒和我的头发。天空依旧是橘红色的,凝固在空气中的光线也早已不见,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充满了声音、气味、风和流动的生命力。
只有我,像一个刚从海水中被打捞上来的人,浑身湿透,带着一身不属于这个流动世界的沉重与茫然,以及指尖敲击沙粒的触感。
我缓缓低下头,看向刚才那片被我反复敲击的沙地。
凝固的沙粒早已恢复了流动的本质,海风卷起细沙,迅速抹平了所有微小的凹痕。
那里光滑一片,仿佛刚才那单调重复的敲击从未发生过。
只有礁石顶端,那块她坐过的岩石,在流动的光线下沉默着,上面空无一物。
她消失了。
像从未出现过。
巨大的疲惫感和全身肌肉的刺痛,沉重地压了下来。
我靠着冰冷的礁石,缓缓地躺在了潮湿的沙地上,海浪的轰鸣和海风的呼啸在耳边持续,刺痛着耳膜。
我对着金黄的天空摊开手掌,夕阳的余晖从指缝中流过,我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沾着细小的沙粒,刚才那协调的「嗒嗒」声,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的神经末梢。
「一个能让你稍微停下来,看清自己的缝隙。」
她的声音,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脑海中。
这一次,不再像冰冷的针,反而成为了将我拉回现实的引力。
缝隙,吗?
我坐起身,望向那片恢复了汹涌的海面,浪花翻卷着,撞击着礁石,发出永不停歇的拍击声,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却不再暴力,只是轻轻地吹拂在脸上,冰冷而真实。
沙滩上,被海浪带上来的贝壳碎片和细小的鹅卵石随处可见,我伸出手,没有再去敲击沙粒,而是随意地捡起脚边一颗被海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
灰白色,带着水光,和之前从礁石上滚落的那颗很像。
我将它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我托起了疲惫的身躯,缓缓地起身,手中那块冰凉的石头中,仿佛透过了一丝温暖。
也许,该回去了。
不是逃避,而是面对。
我感受着十六年来从未如此狼狈的身体,双腿依旧有些发软,但支撑身体的力量似乎回来了一些。
海风吹拂着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带来阵阵寒意,却也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荡荡的礁石顶端,细小的水珠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然后转过身,踩着松软的沙滩,朝着岸边缓缓地走去。
海浪在身后继续着它的喧嚣,海风卷起沙粒,打在我的小腿上,传来了轻微的刺痛。
我握紧了手心里那颗冰凉的小石子,感受着它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那固执的敲击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微弱,却猛烈地穿透了海浪的轰鸣。
嗒…嗒…
像是我逐渐平静的心跳。
那颗灰白色的鹅卵石,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粗糙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它正将落水的我,一点点拖拽回现实的海岸。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呼啸着灌进鼻腔,吹得湿透的校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属于活着的清醒。
我带动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朝着堤岸走去,每一步都陷进潮湿的沙里,又被流动的海水冲刷着脚踝。
在夕阳下,海浪的冲刷声不断地响起,成为了背景里永不停歇的白噪音。回到堤岸边的公路,喧嚣的车流声、远处模糊的人声重新涌入耳朵,带着一种属于日常的嘈杂。
回学校。
这个念头不再带着强烈的排斥和恐惧,在海风吹拂下,轻松了许多。
逃避的暑假结束了,时间给予我的逃亡也结束了。
像她说的。
我无法一直逃避,那只是滋生错误的温室,我只会走向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唯一的解。
只有面对。
口袋里的鹅卵石伴随着步伐一下下硌着大腿,无声地提醒着那片礁石下的敲击声,和那个消失在流动光线中的身影。
接下来的日子,天气并不晴朗,但生活却像按下了某种缓慢而滞涩的重启键。
我久违地回到了教室。
踏入门口的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我努力地保持着清醒,不让时间停滞。
无数道目光不断地投来,好奇的、探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甚至畏惧的,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
那个被我打伤的同学,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淤青,在我走进来时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视线。课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粘稠沉重。
我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动作僵硬。
指尖触碰到口袋里那颗冰凉的鹅卵石,下意识地握紧,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上课铃响了,老师走上讲台,开始讲课,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翻动书页的哗啦声,邻座同学轻微的咳嗽声。
我似乎更加的敏感了,身边一切的动静异常清晰,就像是被按下了减速键,而身边的一切响动,都几乎刺耳。
这是我曾经的日常,但现在,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
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那些跳跃的公式上,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向那片凝固的海,飘向礁石上那个安静的侧影,飘向指尖敲击沙粒的「嗒…嗒…」声。
课间休息是最难熬的。
曾经那些能随意搭话的小团体,此刻仿佛都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篮球部的几个人聚在窗边大声谈笑,声音洪亮,却没有人朝我这边看一眼。
轻音部的女生们围在一起讨论着新出的专辑,笑声清脆。
我坐在座位上,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摆件,只能低头假装整理着早已整齐的笔记,或者盯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紧紧的握着口袋中那枚光滑的石子,感受着它冰冷的温度。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那里似乎比时间停止下的世界更为窒息。
但我明白,不能退缩。
没有再去那片海滩,不是不想,而是一种莫名的犹豫。
我害怕再看到那片凝固的海,更害怕,或者说期待?再看到那个身影。这种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着我的思绪。
我开始在长崎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再是之前那种逃避式的放逐,更像是一种缓慢的、笨拙的复健。
走过放学时挤满学生的坡道,走过飘着烤面包香气的小巷,走过傍晚时分亮起暖黄色灯光的便利店。
我强迫自己重新去看,去听,去感受这个恢复了流动的世界,只是感官似乎还带着凝固世界的迟钝,喧闹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食物的香气也寡淡了许多。
偶尔,在拥挤的放学人潮中,或者在某个街角的转弯处,眼角的余光会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及肩的黑发,浅色的校服裙摆。
心脏会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急切地转头寻找,但每一次,都只看到陌生的背影,或者空荡荡的街角。
是错觉?
还是她真的在某个角落,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加速」能力,悄然掠过?
我不知道。
我也无法知道。
这种若有若无的存在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痛,却无法忽视。
它让那片凝固海滩的记忆,不再是纯粹的逃避符号,而是染上了一层带着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