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窗外的银杏树褪尽了最后一点金色,枯褐的叶片在凛冽的北风中凋落,铺满了校园的步道,踩上去发出干燥清脆的碎裂声。
天空常常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压着远处的海平面,空气里的凉意变成了刺骨的寒,呼吸时吐出的白雾在眼前短暂地弥漫又消散。学生们裹紧了厚实的冬季制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寒风呼啸的校园。
在那之后,我经常来往于图书馆与教学楼之间。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寒意。巨大的落地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模糊了外面萧瑟的冬景。
空气里弥漫着书籍的陈旧气息、暖气的烘烤味,还有一丝像是墨水和纸张混合的独特味道。
物理资料区靠窗的位置,依旧是七濑的领地。她依旧埋首于厚厚的专业书籍和写满复杂符号的笔记中,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稳定而专注的声音。
我坐在与她隔着两张桌子的位置上,面前的数学练习册摊开着。题目并不算难,但思绪却像窗外被寒风卷起的枯叶,飘忽不定,无法聚焦在纸面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形上。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侧影,她低垂的脖颈线条,被窗外透进的清冷光线勾勒着,带着一种沉静的的美感,指尖习惯性地抚摸着口袋里那颗光滑的鹅卵石,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感应到我这过于明显的注视,她手中的笔尖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隔着书架和两张空桌子,平静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那双沉静的眼眸依旧像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心不在焉,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模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目光很平和,没有探究的意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再假装专注于面前的练习册。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只剩下暖气管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嗡鸣。
终于,我像是被那目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也放下了手中的笔,动作有些僵硬。
我们隔着几张桌子和安静的书架,无声地对视着,图书馆的寂静仿佛被拉长、放大,充满了整个空间。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的手指交叉,下巴轻轻抵在交叠的指关节上。
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不再像那个沉浸在公式海洋里的优等生,而更像一个准备倾听的朋友。
或者说,
一个耐心而温和的观察者?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平静地、专注地等待着。
喉咙依旧有些发涩,但一种久违的、想要倾诉的冲动,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羞涩,在胸腔里翻滚。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长久地堵在心口,被她的目光一点点撬动着。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口袋里的鹅卵石捏碎。
她似乎并不着急。
她的耐心如同窗外冬日的阳光,清冷,却带着一种属于光与热的穿透力,缓缓融化着我心中那层厚重的恐惧。
「……我……」
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啊,说出来了。
但是,话落的瞬间,我的脸颊瞬间滚烫,为自己暴露出的软弱感到难堪,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但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我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怜悯,没有惊讶,也没有失望。
仿佛我所说的,不过是「今天有点冷」这样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害怕?」
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很平稳。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她准确地捕捉到了我话语背后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
「嗯。」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巨大的羞耻感让我想立刻结束这场对话,但心底那股翻涌的洪流却推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搞砸了。彻底搞砸了。和那个同学……再也回不去了。学校里的其他人……他们看我的眼神……」
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灼烧着我的嗓子, 泪水在我的眼眶中打转,我努力的抑制着,如同控制时间那般。
「暑假……一个人……后来……后来有了这个能力……停住时间……躲进去……以为……可以一直躲下去……」
我停了下来,心脏传来一阵阵绞痛,大口呼吸着空气,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我避开了她平静的目光,低头死死盯着练习册上那些冰冷的符号。
我不敢说下去,不敢说出在大阪便利店那差点犯下的错误。
不敢说出那片凝固海滩上滋生的绝望。
但我知道,她懂。
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懂。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时间在流动,季节在更迭,而我却被困在自己制造的牢笼里。
「时间停住的时候,世界不会改变,只有你自己被困在里面。」
七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很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所有逃避的本质。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那双平静得近乎透明的眼眸里。
「你停住的,不是世界,是你自己面对未来的脚步。」
她看着我,目光沉静而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这句话猛地刺痛了我的心脏。
是的,我逃避的不是过去犯下的错误,是对于可能到来的那个明天的恐惧。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也没有精力去面对。
我失去了面对明天的勇气。
凝固的便利店、暂停的海滩、飞驰向大阪的列车。
那些我以为的逃离和庇护所,那些被暂停的喧嚣和目光只能短暂地抚慰我。
而我始终需要面对的。
是那个未知、孤独。
却又带着绝望的未来。
「未来……太……可怕了,一片空白……或者……全是错误……」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嗯。」
七濑轻轻应了一声,没有任何否定,只有认同。她交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白皙的手背。
「空白也好,错误也好,都是需要亲手填满、亲手修正的东西。」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沉静而温和,像冬日里那不带暖意却足够明亮的光线。
「就像解题,答案不会自己跳出来。停在那里不动,它永远是空的。」
她微微侧过头,微微扫过目光扫过我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练习册,随即将视线重新挪到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引导,
「只有动笔去写,哪怕一开始是错的,哪怕需要涂改很多次,最终才会有答案。」」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也很平常。
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励,没有空洞的安慰。
只是像在陈述一个关于解题的朴素真理。
但正是这份平淡的陈述,彻底的击穿了那堵高墙,让我真正的内心,彻底的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空白也好,错误也好。
都是需要亲手填满,亲手修正的东西。
只有动笔去写。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暖气烘烤着空气,一股轻微的月季花香从七濑的方向传来。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轻轻拍打着玻璃。
我僵在原地,目光落在练习册上那片冰冷的空白。
心底的那片迷雾似乎并未消散,依旧沉重地压在那里。
但此刻,在那迷雾深处,仿佛亮起了一盏极其微弱的灯。
灯光下,映照着七濑平静温和的身影,和她那句如同哲理般的话语。
我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图书馆陈旧气息和暖气烘烤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滞涩的清醒。
指尖缓缓松开了口袋里那颗几乎被焐热的鹅卵石,它安静地躺在裤兜里,像一枚来自停滞的时间里的纪念币。
然后,我低下头,重新握住了桌上的笔,冰凉的塑料笔杆贴着掌心,目光落在练习册那片空白的题目上。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
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沉重,笔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