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下午，天气依旧没有好转，深灰色的云层遮蔽了冬日的阳光，我在校图书馆对面的那家连锁咖啡店靠窗的位置等她。
约定的是放学后，物理班刚结束小测验，选择这里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它地处通勤要道，明亮嘈杂，日常得令人安心。
和那片停滞的海滩是两个极端。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我看到她背着熟悉的帆布包，低着头，步伐很快，像一只警惕又专注的小动物，从校门口的方向走近。
推开玻璃门，咖啡豆浓郁的焦香和店里暖烘烘的空气立刻拥抱了她，她的目光在略有些嘈杂的人群中快速扫过，很快锁定了我这边。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径直穿过几张桌子走了过来。
「久等了？」
她在我对面坐下，将帆布包放在身侧的空位上。
「没有，刚到。」
我将菜单推到她那边。
「喝点什么？」
她没有翻菜单，视线落在桌子上我提前放下的那个小小的、光滑的物件上。
「柠檬茶，热的。」
她的回答简洁明了，目光却落在那块石头上，停顿了不到半秒。
「就是这个？」
「嗯。」
我将石头朝她那边轻轻推过去一点。
「我想，这份属于那片海滩的纪念，该还给你了。」
我说着，手指触碰到了口袋里那张被我无数次摩挲过的公式纸片，它被我的体温捂得微温而柔软。
她的指尖先于回答动作，轻轻拿起那块鹅卵石，指腹在它光滑的表面摸了摸，那块承载了凝固海滩无数次敲击和冰冷海水浸泡的石头，此刻在咖啡店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平淡无奇。
「嗯。」
她应了一声，动作自然地将石头放入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并未多言，仿佛它只是忘带的一支笔。
我向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两杯热柠檬茶，等待饮品的过程中，沉默悄然降临。窗外是行色匆匆的归家人流，店里是咖啡机的蒸汽声和模糊的交谈背景音。
这种日常的喧闹，反而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异常清晰。但这种沉默不像图书馆里那样沉重，它显得安静、空旷，甚至带点许可接受的空白。
柠檬茶很快送了上来，黄澄澄的茶液在白色的马克杯里冒着热气，切开的柠檬片悬浮其间，酸涩的香气瞬间盖过了咖啡的味道。
她双手捧起杯子，指尖微微泛白，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
我也端起杯子，柠檬的热气和酸涩香气冲淡了一些拘束感。我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柠檬片，像是无意识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数学系和天体物理……有点难选？」
这是我在那一个月的搜索中好不容易才知道的，关于她的零星信息之一，被我在这个沉默的时刻，当作救命稻草般抛了出来。
她握着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里掠过一丝细微的惊讶，似乎没料到我会知道这个，或者会在此时提起。但仅仅是一闪而过。
「嗯，一个更基础，应用更广，一个……更靠近本质。」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目光落在杯沿蒸腾的热气上，她的声音相较之前或许添上了一丝的温和，但提及「本质」时，语气还是多了微不可察的重量。
「靠近……时间的本质？」
我顺着问，想起了Δτ=γΔt。
这也许是目前我能理解的，与她那个物理世界离得最近的东西了。
她这次没有看我，视线定定地看着杯子里的柠檬，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过了几秒才回答：
「也许是空间。也许是时间。也许两者都是。」
答案像一杯柠檬茶一样，带着确定的甜味，却充斥着更大、更轻微的酸。
「谁知道呢。」
她轻轻补了一句，更像是自语。语气里没有困惑，更像是一种对深邃未知的平静接纳。
服务生送来了账单，她从帆布包里找出零钱，动作利落，我也拿出钱包，将零钱摆放在了桌子上。
在她将柠檬茶的最后一点饮尽，准备起身前，像是想起了什么，温和但明确地看向我：
「初雪，要来了。」
没有带着一丝疑问，只是平淡地诉说着。
我一愣，她第一次抛出了日常的话题，像我一样，笨拙却又带着勇气。
「嗯，」
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平淡却温和的语气回应。
她没再说什么，拿起帆布包背上，我们同时起身，推开咖啡店的门，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涌来，带着冬日的泥土气息。
头顶的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铅灰，比来时似乎更厚重了一些，仿佛随时要承托不住某种重量。街灯缓缓地亮起，在渐浓的暮色和寒意中晕开一片片暖黄的光圈。
我们站在咖啡店门口，周围是赶路的人群，汇入又散开。
「下次去文具店。我想买条……围巾。」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在晚风中依然清晰，裹着寒气送入我耳中。
说完，她没有等我的回应，也没有道别，只是将帆布包带子向上挎了挎，微低下头，脚步轻快地汇入了人行道上同向而行的放学人流中，迅速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渐深的暮色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人流在她身后合拢，咖啡店暖光在我背后形成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冬日的寒风轻轻吹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我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看着因为寒冷而凝结的水汽在我面前形成了一团小小的白雾。
那条围巾……给谁的？
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短暂掠过，很快被初雪将至的消息和她离去的方向占据。
铅灰色的天穹沉默地低垂，街灯的光晕像被晕染开的暖黄色水彩，模糊了行人的轮廓和寒冷的边界。
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地寻找那颗鹅卵石，却只摸到了裤子口袋内粗糙的布料。
那最后去文具店的邀约，不再像之前一样承载着任何事物，只是像两个正常高中生的日常话题，不带有任何沉重的意义。
我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寒风似乎携带了一丝暖意，涌入了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