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的手指划过茶几上那本翻开的日记本,指腹沾上了灰尘。
桌上,是,桌上……
四个茶杯整齐排列,杯底褐色的残留物,已经干涸成痂。
她的声音轻得像烟:
“他们都死了……”
陈文正在用破布堵住门缝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到陈安跪在那家人最后待过的地方,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单薄。
“那孩子……小梅她,"陈安继续说,手指停在日记本的某一页,"才六岁。他们给她也喝了那个。”
陈文走过去,看到那一页上写着:“我们的小梅问我们,苦不苦?我说,没事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当它是咳嗽药水就好啦。她捏着鼻子喝下去了,哦,天啊,哈哈哈,我的好孩子,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我亲爱的孩子” 这六个字深深的刺痛了日记前阅读的两人的心。
陈文的胃部一阵绞痛。
他伸手想合上日记本,陈安却按住了他的手。
“也许,他们是对的。”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陈文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痛苦。一家人死在一起。这比...比被那些东西撕碎强,不是吗?”
窗外的风突然变得猛烈,拍打着他们临时加固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文蹲下身,与陈安平视,发现她的瞳孔扩张得很大,即使在昏暗中也几乎填满了整个虹膜。
“安,听我说,"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们不一样。我们有——”
“有什么?”陈安突然笑了,那笑声让陈文背脊发凉,"啊天吗?让他出生在这个地狱?让他要么变成怪物,要么被怪物吃掉?"
陈文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三天前大楼陷落时的惨叫声,想起那个被夜魔撕成两半的孩子。但他也想起陈众安第一次告诉他怀孕消息时,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光芒。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陈文突然问。
陈安眨了眨眼,这个问题他问过。
“你问过了,我说了你当时,你当时你当时简直就像个混的入,一头大黄毛,只有你的眼镜勉强衬托的你斯文些。不过,长的倒是挺帅,在咖啡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声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夜魔的嚎叫——白天快结束了,那些东西要开始活动了。
陈安突然抽回手,“回忆改变不了什么,文。这个世界只会越来越糟。”她指着日记本,“他们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选择……干净的结局。”
陈文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陈安一直比实际年龄成熟——她二十七岁,但眼神常常像个看透一切的老妇人。现在,怀孕带来的荷尔蒙变化和连日的逃亡,正在将她推向某个危险的边缘。
“看着我,"陈文捧起她的脸,“啊天已经存在了。他是真实的。”
这时候陈安闭上眼睛,她的泪水从睫毛间渗出,“我害怕。”
陈文把她拉进怀里,感受到她瘦削的身体在颤抖。他想起大楼陷落那晚,她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的样子——那么小的身体,那么轻的重量。
“我也怕,"他在她耳边低语,"但恐惧不是放弃的理由。”
陈安突然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站起来,"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嘶哑,“我每天都能感觉到他在我体内长大!每一天,这个世界都在变得更不适合生存!如果……如果最后我不得不看着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双手猛地捂住腹部,表情变得怪异。
“怎么了?”陈文紧张地站起来,“是疼吗?”
陈安摇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动了。"她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就在刚才。"
陈文屏住呼吸,轻轻将手放在陈安的腹部。起初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带动肌肉的起伏。然后,非常轻微地,像是远处蝴蝶扇动翅膀的震动,通过她的皮肤传来。
陈文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个微小的生命信号,在这个充满死亡的世界里,像一颗星星突然亮起。
陈安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抚那个刚刚宣告存在的小生命。
“他想要活下去,”陈文轻声说,“即使从没见过阳光。”
陈安突然崩溃般蹲下来,她开始无声地流泪。
陈文跪在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令人心碎,因为它要求你必须继续战斗。
天色渐暗,他们点燃了从厨房找到的几根蜡烛。陈文坚持要轮流守夜,尽管陈众安需要休息。他们坐在客厅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分享一罐已经不太新鲜的罐头。
“如果我们...我是说如果,“陈安突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真的能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啊天出生后,你会给他讲你写的文吗?”
陈文微笑,“我可能会把那个超时间旅人兄弟的故事讲完。”
“改个结局吧,“陈安把头靠在他肩上,"让他们成功一次。”
夜深了,陈安终于睡着,呼吸平稳。
陈文轻轻把她抱到床上,然后回到窗边守夜。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银色。
远处传来夜魔的嚎叫,但比往常更近。陈文皱起眉头,悄悄从木板缝隙向外看。街对面,一个扭曲的身影正以诡异的姿势爬上路灯杆。那不是典型的夜魔行为——它们通常不会攀爬,更不会在夜间如此明显地暴露自己。
更奇怪的是,当月光照在那个生物身上时,陈文看到它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色,几乎在发光。它突然转头,似乎察觉到了陈文的视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陈文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注视——不再是纯粹的血红,而是带着诡异的银光。
陈文屏住呼吸,慢慢后退。那东西没有追来,但它歪着头的样子像是在思考。这比纯粹的狂暴更令人不安。
他回到床边,看着熟睡的陈安。啊天的存在给了她暂时的希望,但外面的世界正在变得更加危险。夜魔在进化,而人类在灭绝。
陈文轻轻抚摸陈安的脸颊。她无意识地靠向他的触碰,像植物趋光。
在这个濒死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的孤岛,而啊天是他们之间最脆弱的桥梁。
“我们会找到方法的,”他轻声承诺,尽管知道承诺在这个世界有多么廉价,“为了啊天。”
为了阿天。
窗外,那个灰白的夜魔发出一声几乎像笑声的尖叫,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陈文握紧了手中的枪,眼睛盯着那些木板缝隙……
直到第一缕晨光渗入。
破碎之家
夜魔的嚎叫声突然拔高,像生锈的金属相互刮擦。陈安猛地一颤,手中的罐头勺当啷掉在地上。陈文看见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这不是普通的惊吓,而是记忆被突然撕开的反应。
“和那天晚上的声音一样,"陈安喃喃道,
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手臂,指甲陷进皮肤,"记得吗?雨声那么大,我们差点没听见——"
陈文记得。他永远都记得。
不知多少个月前……
雨水敲打着平层的屋顶,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二处庇护所——比第一处宽敞,有一对老夫妇同住。程老太太总说这是“天赐的缘分”,在末世里凑成了临时的一家四口。
“孩子,盐要这样搓,"程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手握着陈安的手腕,教她如何腌制最后一批萝卜,“用点劲儿,把水都逼出来。”
厨房里弥漫着醋和香料的气味。陈安学得很认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陈文从修理间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阳光透过塑料布封住的窗户,在两个女人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有那么一瞬间,末世仿佛从未发生。
陈文举起刚修好的手摇收音机,"能收到杂音了,再调调可能——"
老太太突然打翻了盐罐。白色的晶体洒了一桌,像一场微型雪崩。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尽管那里只有雨水和雾气。
“妈?"老头子轻声唤道——他们一直让陈文和陈众安这样称呼自己。
老太太的嘴唇颤抖着,“小凯...是小凯的车声...”
房间里瞬间凝固。小凯是他们的儿子,一家三口在病毒爆发第一周就失联了。陈安迅速擦干净桌子,握住老太太的手,“妈,是雨声。只是雨声。”
老太太的眼神逐渐聚焦,挤出一个笑容,"瞧我,老糊涂了...”
那天晚饭时,收音机突然传出了断断续续的人声:"北区……避难所……"四个人屏息围坐在餐桌旁,仿佛那台破旧的机器是神谕。声音很快消失了,但希望像火星一样溅进黑暗。
“明天我去北区看看,"陈文说,"如果真有避难所……”
“不行!"程老爷子拍桌而起,盘子震得叮当响,"外面那些东西晚上活动得更频繁了!"
争执最终以妥协告终:再等两周,观察情况。夜里,陈文听见隔壁卧室传来老太太压抑的啜泣声,和老头子低沉的安慰。他转身把陈安搂得更紧,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两颗心跳动的节奏渐渐同步。
他们都没听见老太太凌晨三点悄悄起床的声音。
“她以为是她儿子回来了,"陈安的声音把陈文拉回现实,她正神经质地抠着茶几边缘的漆皮,“雨声,车声,夜魔的嚎叫声...她分不清了。”
陈文记得门被打开时的吱呀声。
记得潮湿的风裹着腐臭灌进客厅。
记得老头子冲出去的背影,手里只拿着一把菜刀。
“快走!带着她们走!"老人最后的吼声混在雨和血里。
陈安突然站起来,踉跄着走向被封住的窗户,"我们当时就该知道...所有家庭最后都会破碎。先是程家,然后是那本日记里的一家,现在轮到我们和啊天”
“不。”陈文抓住她的肩膀,"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陈安猛地转身,眼里闪着泪光,"因为我们更小心?老头子也很小心!他每天晚上检查三遍门锁!"
陈文的手滑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因为我们学会了防备。因为啊天会知道怎么在黑暗中生存。"
陈安张了张嘴,却突然倒吸一口气,双手捂住腹部。陈文瞬间慌了神,直到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痛苦的笑容。
“他动了,他动了,”她轻声说,"这次像……像在翻跟头。"
陈文跪下来,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能想象——一个小小的宇航员,漂浮在黑暗的宇宙里,还不知道外面等着他的是怎样的世界。
“程妈妈教我的腌萝卜,“陈安突然说,手指穿过陈文的头发,"我还没学会最后一步。”
陈文抬头看她……
烛光中,她脸上的泪痕闪闪发亮,但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这是大楼陷落后,他第一次看见类似希望的东西……
在她眼中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