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作息很规律。早餐，午餐，晚餐，中间夹着一次输液和两次服药。在晚上八点半那一次服药以后就会熄灯，所以陆盏芒九点钟就躺在床上了。
自从上了高中，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早睡觉。陆盏芒注视着天花板，身上的麻木和迟钝感化作无尽的困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淡淡的月光穿过窗户上的栏杆照在床边，投下一条条规整的阴影。下一刻，似有微风吹过，阴影混杂着月光变得模糊，接着竟勾勒出一个人影。
精神科的窗户上总是安装着防止病人坠楼的栏杆，但这个人却视之无物轻而易举地穿了过来。不，与其说是穿过栏杆，不如说是溶解在了月光里，又重新析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戴着一副单片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
男子看着熟睡的陆盏芒，眉头微微皱起：“我的定位方式不会有问题才对，可是他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一点动静？”
床上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不安，似乎正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黑风衣沉吟片刻，伸手对着墙壁画了一个圈。点点光芒落在墙上，随即消失不见。
…………
陆盏芒正在做梦。
面前是一片浩瀚的星空，身周是平整的地面。不知为何，他就像得了高度近视，看不清远处的细节，只能看见点点星光在自己面前盘旋。
这副场景对他来说非常熟悉，以至于少年在梦中发出了感叹：“……又是这个梦。”
他已经连续很多天做同一个梦了。一开始，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看星星，渐渐地他能看到自己脚边的细节，到现在他自己能看到那些萤火虫一样漂浮着的星光。甚至他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地伸手抓住它。
陆盏芒耳边渐渐传来细微却宏大的呼唤声，像是远方传来的钟鸣一样。
对，还有这声音，根据过去的经验，它会变得越来越响亮，直至将自己吵醒。陆盏芒试图仔细辨别它的含义，却只能隐约分辨出它有八个音节，有点像是汉语。
他默默地躺在地上，看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荧光。
要去抓住它吗？陆盏芒的思维发散着。身上传来的疲惫感让他不太想伸出手来。他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点，想象着它会如何撞上自己。
如他所愿，一颗飞舞的流星没入了他的胸口。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陆盏芒睁大了眼睛，试图捕捉耳边的片段字句，却只听到了一些意义不明的片段。
“……代价……分离性身份障碍？”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脑海中残留下来的只剩下这两个词语。
陆盏芒坐起身来，眼中还带着几分恍惚，看着对面的墙壁发呆。
诶？墙上这个涂鸦是一直都有的吗？他看到一个像是随手画上去的圆圈，接近一人高，笔迹有巴掌宽，笔触上星星点点，像是藏着一小片星空。
他转了转头，看到微薄的晨曦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床头放着一小袋橘子；地面的瓷砖略有一些开裂，但擦得很干净；天花板角落里的空调小声嗡鸣着；病房里一共有八个床位，母亲睡在旁边的床上；其他的几张床上，病人和来陪护的家属们正睡得香甜。眼前的一切在陆盏芒面前浮现，交织出一种熟悉却又新鲜的感觉。这大概是他这几天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病房。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他想。
他掀开被子，借着晨光穿上拖鞋，走向了病区大厅。说是“大厅”，其实也只不过是加宽了的走廊，再装上电视和几套桌椅。桌椅是快餐店或者食堂里常见的连在一起的款式。
陆盏芒坐到窗边，看着窗外刚刚露出一半的太阳。街上有人推着卖早点的小车，热腾腾的水汽正冒出来。好早，回去睡一会吧，他想。
他回到病房，从床下的背包里翻出一本书，再走到走廊里，找了个有阳光的位置坐下来，开始阅读。
这看起来是个平静的早晨，只是，又过了一会，陆盏芒突然迷茫地揉了揉眼睛。
“诶……？我不是要回去补觉吗，怎么在这里看起书来了？”
他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书本：“这，这不是我上次看到的段落啊？”
陆盏芒迷惑地合起书本，走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一个疑惑的声音：“我刚刚还在看书啊，为什么现在却躺在床上？”
是谁的声音？陆盏芒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抓紧了被子的边缘，将自己紧紧裹起来。那个声音是什么？陆盏芒想。
他没再听见那个声音，但他能感受到，那个说话的“东西”还在。而且不知为何，它竟然带给自己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别的什么，那个声音都让陆盏芒安心的同时又莫名惊恐。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声音对自己也有类似的感受。
怪哉。
医院里的早餐时间是七点钟。先是装着栏杆的电梯口传来滴滴的开门声，接着堆满了早点的餐车就被推了进来。陆盏芒想着早上那个声音，小口小口啜饮着豆浆。
“诶，你今天起得好早！”葡萄一屁股坐在对面，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盯着陆盏芒，“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陆盏芒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早上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明明想去做的是一件事，但一走神自己就在另一个地方；还有耳边那个奇怪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人格分裂诶！”葡萄眼里露出兴奋的光，“你看，如果真的是另一个人格在操控你的话，就能解释你为什么做了自己本来没打算做的事情；而那个声音就正是另一个人格的声音啊。”
这种事情未免太幻想了吧……陆盏芒腹诽着。人格分裂这种东西，不是和失忆一样是蹩脚小说家拿来做噱头的东西吗。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决定等下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告诉医生。医生每天上午会来查房，正好。
“诶，芒芒，你还没高考吧？”葡萄突然一脸严肃地问。
陆盏芒点点头。他今年刚上高二。
“那你最好还是别和医生说这事。你这个情况，不一定算不算人格分裂，但肯定算是幻听。”葡萄很认真地说，“如果医生认为你病情加重了需要继续治病的话，你可能就没办法正常完成学业了。”
这……陆盏芒犹豫了。他觉得作为患者不应该向医生隐瞒病情，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女孩子，连初中都没读完就一直辗转各个医院间治病了，她说的话可信度也很高。
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生活就不算是病吧……他想。
……
陆盏芒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新症状告诉医生。
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地考试升学的人来说，影响学业听起来就和世界末日差不多。反正现在自己也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症状，大不了等到出问题了再去和医生说吧。
——至少在和医生聊完天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的。
陆盏芒也没想到幻觉来得这么快。
他一回到房间，就看到墙上的那道圆圈发生了一点变化。如果说早上的时候它看起来只是从星空图片上剪下来的圆环，那现在看到它的人会问：这星星怎么飞出来了？
陆盏芒站在墙边观察着这个涂鸦。从侧面明显能看出有光点从涂鸦上缓缓飞出又慢悠悠地落回去。他伸手去摸，却只是普通地穿过那些光点，什么都没抓到。
哦豁，完蛋，怕什么来什么。
陆盏芒发誓，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幻觉，他绝对把那人抓去精神病院！
他小跑着去护士站，咚咚咚地敲了敲桌子。“怎么了？”值班护士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去找一下医生吗？我有事！”
护士满脸写着不耐烦：“医生没空。”
“我真的有急事！”陆盏芒快哭了。
“医生刚查完房，你有事刚才怎么不说？”护士嫌弃地摆了摆手。
陆盏芒还想争取一下，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怎么了怎么了？”
他回头，看到了满脸好奇的葡萄。
“我，我好像看到幻觉了……”
葡萄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所以你想告诉医生？”
陆盏芒点了点头，不解地问：“为什么护士不愿意去联系医生呢？”
葡萄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因为医生很忙。有很多精神科患者——比如说得强迫症的，可能一天会喊几十次要找医生。如果真的每一次都去联系医生的话，医生也不用做别的了。说起来，你看到什么幻觉了？”
陆盏芒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万一别人也能看见的话，那就不是幻觉了吧？想到这里，他抓住了葡萄的衣角小跑着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快，跟我来！——你能看到那个吗？”
葡萄茫然地看着陆盏芒手指的方向：“哪个？墙？”
“一个圆圈，黑色的，上面有很多光点。”
葡萄挠了挠头：“我只看到了一面墙啊。”
陆盏芒颓然地坐在地上。只有我自己能看见，果真是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