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翻来覆去,身下的稻草褥子发出令人烦躁的窸窣声。这对于一个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但我就是睡不着。
即使。
即使,我很努力地让我不去想别的事情。
但“月小姐就要来了”这个消息,像一只聒噪的乌鸦,不停在我脑海里盘旋、鸣叫。
是期待吗?
期待着找回丢失的自我,找回那些重要的名字和面孔?
还是害怕?
害怕着随之而来的、可能无法承受的责任和重担?
我不知道。
心绪像一团乱麻。
但埃丝拉不一样。
她似乎真心实意地期待着我恢复记忆。
“你以前啊,”她有一次帮我换药时,看着我的眼睛,很肯定地说,“一定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些诧异。
“因为你总喜欢勉强自己啊,”她麻利地缠好绷带,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丝洞察,“总觉得别人帮了你,你就得付出更多才够,生怕亏欠了似的。”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一下,飘向窗外,“我那口子……以前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呢。在去救邻村人的路上,被山火烧没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悠远的叹息。
那一晚,我彻底未眠。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我不断地在记忆的碎片中打捞:我以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埃丝拉描绘的那个“温柔”形象,与我内心深处某个模糊的自我认知似乎格格不入。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清晨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打在脸上,像一只温柔的手。
我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爬起身准备去吃早餐。
“吃早餐咯!”埃丝拉洪亮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墙,在招呼着两个还在赖床的孩子,“太阳都晒到屁股蛋子咯!”
房间里传来不满的嘟囔声,接着是揉眼睛和踢踏拖鞋的声响。“知道了,知道了!老妈!”约比恩含糊地回应。
早餐是简单的煎鸡蛋配松软的黑麦面包,外加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土豆泥。
餐桌上,埃丝拉一边分着面包,一边半开玩笑地说:“等恢复记忆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一家子哦!”
“是啊,大叔!别忘了带好吃的来看我们!”约比恩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嚷道。
莉伦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土豆泥,但她的呼吸似乎有些乱了,肩膀微微起伏,“真,真是,没,没礼貌呢。”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舀起一大勺绵密的土豆泥,塞进嘴里,那温暖扎实的口感稍稍抚慰了空荡的胃。
也让我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当然不会忘记咯,你们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的心也算是在这里重新长出来的嘛。”
说着,我拿起勺子,玩笑般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专门为我们留了一块地方呢!”埃丝拉会心一笑,伸手揉了揉莉伦柔软的发顶,“对吧,小莉伦?”莉伦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揉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看向莉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这么没精神,笑一笑,好不好?”
莉伦听了,努力地扯动嘴角,硬生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然后猛地跳下凳子,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唉呀!这孩子!”埃丝拉无奈地叹了口气。
“女孩子嘛,心思总是细腻些。”我低下头,默默地啃着手里最后一块面包,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涩。
“你以后啊,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勉强自己了哦。”埃丝拉放下勺子,看着我,语气像在叮嘱自家不懂事的孩子,“别像刚来那会儿,伤疤还没长结实,就强撑着要下地干活。身体是自己的,得爱惜点。”她停顿了几秒,像是想起什么,“对了,算算日子,月小姐应该快到了,我得去把晒好的草药收拾收拾装袋了!”
她迅速地将盘子里剩下的早餐吃完,风风火火地起身,向屋后的小仓库走去。
我默默地咀嚼着面包,看着约比恩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
窗外阳光正好,几只麻雀在篱笆上叽叽喳喳。
月小姐吗?
这个月小姐会是我要找的人吗?
我的手习惯性地向盘子里伸去,却只碰到了光滑的陶盘边缘。
回应我的,只有空气。不知不觉间,竟把那么大一块面包都吃完了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桌子。
便打算回房间收拾下行李。
走到一半才想起,我并没有所谓的行李
“哟!食量还是那么大呢!”埃丝拉从窗外探出头,正好看到我空空的盘子,发出爽朗的感叹,带着点欣慰。
几天后,他们在村口那棵老橡树下送我上了月小姐的马车。莉伦也出来了,躲在母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埃丝拉的衣角。
“记得过来看看哦!以后!”埃丝拉和约比恩在后面用力挥着手。
我在颠簸的车厢里也探出头,大声喊着:“一定!谢谢你们!”
声音被风吹散。
月小姐驾着车,熟练地操控着缰绳,马车骨碌碌地向着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驶去。
她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年轻女子,衣着朴素,但气质干净。
不得不承认,她的审美很对我的胃口——白皙的皮肤,清秀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睛。
所以一路上,看着她的侧脸,我莫名地有些局促,干脆闭口不言。
大概是因为……害羞?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个被竹林环抱的小院落前。
竹篱笆围着一间朴素的木屋,院子里晒着各种草药,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草木清香。
“谢谢你救了我啊。”我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了这句干巴巴的道谢。
她停好马车,轻盈地跳下来,走到我面前,凑近了细细打量着我,清澈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她的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不像是完全失忆的样子呢。眼神没那么空了。”
确实,昨晚我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脑袋像是被斧头劈开般剧痛难忍。
我左手死死捂着嘴,右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等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潮水般退去时,我惊愕地发现,我的记忆竟恢复了!
我叫艾迪·德斯!我来自利尼亚的哈诺村!我有父亲凯尔,母亲忒亚,还有妮娅……
“真是可喜可贺啊!”她像是早就料到,没等我开口,就转身钻到了一个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后面,随即传来药杵捣在石臼里规律的咚咚声,更浓郁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不过身体亏空太大,还得好好调理!”
这家伙!
自说自话的!
突然凑那么近看我,然后又突然躲到屏风后面!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啊!
“其实你也不必谢我,”她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点回响,“救你的其实是我师父。我只是负责照顾你。”
“师父?”我环顾四周。
那个女生从屏风边缘探出半个脑袋,乌黑的发丝垂落,她伸手指了指敞开的木窗外。
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只见院子里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正手持一柄木剑,在晨光竹影间腾挪闪转。
他的步法灵动得不可思议,时而如游龙穿梭于林间空隙,时而似惊鸿掠地,带起片片竹叶。
这个步法!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那个鲁莽的家伙!
那种独特的发力方式和节奏感,太像了!
“请问,师父的这套剑法是?”我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这个吗?”她歪了歪头,露出思索的表情,“我也不太清楚哦。师父他老人家会的可多了,我呢,主要是在跟他学习辨识草药和调配药剂的知识。”她缩回脑袋,屏风后再次响起捣药声。
“师父说啊!”她的声音伴着药杵声传来,“你当时被送来的时候,身体明明都已经凉透了,摸上去跟冰块似的,可那口气儿啊,那灵魂,像蟑螂一样粘在上面……”
这……
用蟑螂来比喻我的灵魂?
也太奇怪了吧!
这种大大咧咧、语不惊人的调调,莫名地让我想起了某个小鬼——约比恩!
不会,不会是这个家伙给带坏的吧?
不会吧!啊喂!
算了,懒得跟她计较了。
能捡回这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你认识凯尔吗?”我直接切入主题。
捣药声停了。
她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散发着复杂气味的汤药。“你是来找师父学剑的吧。”
她用的是陈述句。
我点了点头。
“为了去救被困在艾利维亚的伙伴吗?”她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我。
我又点了点头,急切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还不急,”她将药碗递到我面前,氤氲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师父说了,你还得帮他去北边解决掉一个麻烦的‘恶魔’呢!”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落落大方,“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月,月亮的月。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月。”
开什么玩笑!
现在,伙伴们生死未卜,情势迫在眉睫,还得先帮他去办事?
一股焦躁的火气瞬间顶了上来。
正想着,那碗混杂着浓烈苦味、草腥味和一丝奇异甜香的汤药已经怼到了我鼻子底下。
“不要那么着急嘛,”小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语气平静得像山涧清泉,“师父自有他的道理和安排。不过嘛……”她微微蹙眉,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你肝火确实挺旺的啊,眼睛都有些发红,看东西是不是有点模糊?”
肝火旺?
这么中式的诊断?
但被她这么一说,确实感觉眼睛有些干涩发胀,远处的竹叶轮廓似乎不那么清晰了。
说是说让我别急,但经历了那种惨烈的场面,知道了伙伴们身处险境,不急是不可能的吧!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然而,闻着屋里弥漫的、让人心安的草木清香,感受着竹林的静谧,渐渐地,胸中那股翻腾的躁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我慢慢冷静下来。
“小月?为什么让我这么叫?你应该算我的师姐吧?”我接过药碗,试探着问。
“师姐?”小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怎么看都是你比我大吧?胡子拉碴的大叔。”
啊!原来是这样吗?
我有这么显老吗?
可我才十几岁啊!
莫非是胡子导致的?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茬,一阵无语。
“不过话说回来,”小月往我面前取暖的小火堆里又添了两块劈啪作响的松木,“你之前到底是干什么事啊?”她凑近了一点,洁白的脸蛋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红,像黎明时分天边那抹最纯净的霞光,“怎么把自己搞成那副惨兮兮的样子?”
“这个啊……”我捧着温热的药碗,思绪飘回了那片染血的雪原,那冰冷的刀锋……“那可说来话长了。”
“没事儿,”小月坐回我对面的小马扎上,托着腮,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再说了,”她顿了顿,目光坦率地看着我,“我还得好好了解了解你呢。毕竟,能扛着那样的伤活下来,还带着这么重的心事,你可不是一般人。”
我看了看面前面容清秀却眼神坚定的女生,又看了看窗外竹影中那抹练剑的白色身影,终于妥协了:“好吧……那可真得从头说起了。”
我低头闻了闻那碗泛着诡异苦味的药汁,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不禁打了个哆嗦,胃里一阵翻腾。
“额,还有个问题,”我苦着脸,试图转移一下对那碗药的注意力,“你这里有……蛋挞吗?”
记忆中那股香甜酥脆的味道,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她先是一愣,随即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有啊,师父有时会做,还剩下几个。”
她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跑进了隔壁的小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盘子回来了,上面放着几个金黄油亮、散发着诱人奶香和焦糖气息的蛋挞。
爱死你了!
蛋挞!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凑近仔细地闻了闻。
就是这个味!
“记得先把药喝了哦!”小月忍着笑,把药碗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行了!行了!”我盯着那碗药,又看了看蛋挞,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说,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