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小溪。一条我们村子旁的小溪,它从一片树林里穿过。
妇女们会到那里去洗衣服。它也冲刷着河里的石头。
有时孩子们会在那里游泳或者洗澡。感受着小溪的冲刷着自己。
它冲洗着泥沙。也洗刷了稚嫩。
我在村里生活了五年了。这条小溪也流了五年。
在我出生时它就在这里。
或许这条小溪在凯尔他们来之前就在这里。
或者更早。
是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
可能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流着。
转眼间,我竟然在这个剑与魔法的世界度过了五年时光。
五年来,我算得上开心吗?
至少在那次和费利克斯阁楼夜谈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生活在一种无形的阴影之下,担惊受怕,草木皆兵。
半夜里一声夜枭凄厉的啼叫,一阵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阁楼老鼠跑过的窸窣声,都能让我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费利克斯最后那句警告,缠绕在心头,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杯弓蛇影”。
直到后来,费利克斯寄来了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他表示其实问题暂时没那么严重,让我不必过度紧张。
他说经过他的探查,在我们村子的周围,似乎被人设置了一层极其精妙、难以察觉的魔法结界。
这种结界的作用很奇特——除非是真正踏入结界内部区域,否则外界几乎无法探测到结界范围内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比如转生者那种特殊的印记)。
但是,是谁设置的这个结界?
费利克斯在信中也表示不清楚。
不过,从这结界的精妙程度和运转方式来看,施法者一定是一个魔力高深莫测、同时对村子(或者结界内的人)没有敌意的强大存在……也许是某位隐居的法师?或者与村子有渊源的守护者?
至于他为什么会来信嘛……好像是忒亚主动跟他写的信。
自从那次夜谈后,我每天精神恍惚,神神叨叨,食欲不振,晚上也睡不安稳。
忒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悄悄给费利克斯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这一情况。
于是我便收到了费利克斯的回信。
凯尔的生活依旧规律。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满庭院时,他便会准时出现在院子里,开始他雷打不动的剑术练习。
木剑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是唤醒村庄的号角之一。
忒亚则会坐在庭院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一边享受着晨光,一边缝补着一些布料,有时是和丽雅一起,两人说说笑笑。
她们缝好的布料,有时会拿到村里的市集上卖掉,有时则会直接送给村里那些生活困难的老人或孤儿……
妮娅默默地打理着整个家,擦拭家具,清扫地面,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偶尔也会捧着一本图画书,坐在窗边的矮凳上,蹙着秀气的眉头,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文字。
明明不识字,却还执着地尝试着去理解,兴许是受了我的影响吧。
有时,我会在阁楼里偷偷尝试学习复杂的魔法。
毕竟费利克斯的警告言犹在耳,多学点东西总没错。
“火球术……需要先构建基础法阵?”我对照着一本破旧的《基础魔法导论》,用画笔蘸了蘸廉价的魔法颜料,在地板上画出了一个歪歪扭扭、能量节点都不太对称的魔法阵。
接着是,是咒词!
我回忆着书上的发音,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动着拗口的咒词,试图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魔力。
砰!
不出意料。
剧烈的爆炸声伴随着刺眼的红光和浓烟!
地板被炸出了一个脸盆大的焦黑窟窿!木屑纷飞,烟尘弥漫。
直接被炸穿了啊!
连楼下客厅的天花板都遭了殃,掉下一片灰泥。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点“爆炸艺术”的天赋(艺术就是爆炸!)。
对此,凯尔自然没少发牢骚,毕竟修补房顶和地板的苦差事最终还是落在他头上。
那之后,凯尔便以“安全第一”为由,严令禁止我在家里继续自学这些“危险”的魔法了。
“你这么喜欢魔法的话,”凯尔一边修补着阁楼地板,一边没好气地说,“等你再长大点,骨头硬实些,我们就给你找个靠谱的魔法老师。现在的话?老实点!我可不想哪天回家看到房子被你炸上天!”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凯尔照常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地练着剑。
木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残影,破空声连绵不绝。
我悄悄地躲在阁楼天窗后,手中握着一根光滑的短木棍,偷偷模仿着他的动作,学习他那套名为“神龙流”的剑法。
我迈着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步伐,努力回忆着凯尔那灵动飘逸、如同游龙般的步法,结果只学了个四不像,像个蹒跚学步的鸭子。
“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中才算好吧……”费利克斯的话,以及那个白色“神”关于“森林野兽”的警告,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在那个世界,我妈就经常说,你呀!真是容易被人影响啊,可不要跟别人学坏了啊!
要跟那些喜欢学习的人……
不知为什么,每次我和我妈的对话都会被她巧妙地转移到好好学习上去。
真是奇怪。
“少,少爷……”
一个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立刻像被点了穴一样站得笔直,同时飞快地将手中的小木棍藏在身后,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
可恶!
光顾着胡思乱想和偷学剑法了,我竟没发现妮娅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身边!
“干嘛?”我下意识地反问,语气可能因为惊吓而显得有些生硬。
“没,没什么。”妮娅似乎被我的语气吓到了,头垂得更低了,双手不安地绞着围裙边缘。
或许是我说“干嘛”的语气过于冷淡和防备。
以至于妮娅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受伤和害怕,像只受惊的小鹿。
“没事,你说就行了!”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该死!脸好像有点烫。
说来真是可笑。
我的两辈子加起来,和女生单独相处的经验屈指可数,可能还没别人一天接触的多。
一种混合着尴尬、紧张和莫名情绪的气场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
我的脚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摩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霉斑,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奥秘。她怎么不说话?在干什么?
该死!这沉默快让人窒息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
在这个世界,女仆有事找主人或少爷的时候,礼仪要求必须正面对着对方说话。
如果对方背对着你时开口,会被视为极大的冒犯和不敬!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猛地转过身来。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你,你说吧。”目光却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
妮娅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烫金的硬皮书——《利尼亚王国通史》。我不喜欢看这些书,太枯燥了,全是战争、条约和王室更迭。
我也尝试过去啃这些大部头,但每次看着看着,那些拗口的人名地名和冗长的政治斗争就能让我眼皮打架,一头栽进梦乡。
等醒来才发现,书页被口水浸湿了一大片,看到哪一页也完全忘记了。
于是我便明智地放弃了。
“少爷,我,我有个请,请求……”她最后两个字说得极其轻微,几乎就是靠气息吐出来的,细若蚊蚋。
幸好阁楼足够安静,我的听力也够好,才能勉强捕捉到。
我看着一旁书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说封面,掏出藏在背后的木棍,假装随意地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剑招,借此掩饰内心的不自在,“怎,怎么了?”声音还是有点发紧。
“我想……请您教我认字。”她的手更加慌乱地捻着她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子下摆,指节都捏得发白了。
“行啊!”我立刻答应,为了显得轻松,甚至刻意转过身去假装研究书架,“这算什么嘛,包在我身上!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嘛!”我故作豪爽地说。
虽然是这样说,但我背在背后的手,也悄悄地攥紧了小木棍,手心微微出汗。
实话说,这大概是我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和女生(虽然是女仆)达成一个需要长期、近距离互动的约定。
妮娅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真的吗?谢谢少爷!”她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她似乎有点高兴过头了,转身下楼时,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我好像听到了极其细微的、不成调的哼歌声?
像春天里喳喳叫的小鸟。
唉!
我的脸上更热了,像有两团小火在烧。
是阁楼太闷了吗?
还是刚才练剑累的?
我决定出去透透气,顺便整理一下乱七八糟的心情。
我的首选目的地便是穿过村子中心那热闹嘈杂的集市,再钻过村外那片散发着松脂清香的树林,最后到达那条我最爱的小溪边。
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晒着太阳,听着潺潺水声,是最好的放松。
今天该带本什么书呢?
在这件事上我犯了难。
如果有手机就好了啊……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刷刷短视频,听听音乐,或许也有种别样的惬意吧。
可惜,这里只有纸质书。
我推开院子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怎么?要出去?”凯尔正好练完一套剑法收势,抹了把汗问道。
“是的,父亲大人,我打算去小溪边看看书,透透气。”我看向他。
“注意安全哦,小艾迪!”忒亚的声音从厨房窗口传来,带着母亲的关切,“别跑太远!还有,注意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哦……最近听说外面不太平……”她仔细地叮嘱着。
不知为何,一股极其熟悉又遥远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
记忆深处,一个有着黑色长发、面容模糊但同样带着关切神情的女人身影一闪而过。
妈……
我推开院子里的矮篱笆门,走了出去。
我走在村中的土路上。
习惯性地把手揣进裤兜里——这是我在另一个世界就养成的习惯。
是没有安全感吗?总觉得手无处安放?还是为了模仿电影里那些耍酷的主角?或许……是前者吧。
我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这里的天真是蓝啊!”我由衷地感叹。
确实,在这个世界,天空更加澄澈,也更加辽阔高远,让人心旷神怡。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中的大街上走着,看着路边熟悉的一切: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四溅的火星,面包房飘出的诱人香气,杂货铺门口挂着的风铃,还有追逐打闹的孩童……
这一切无比的熟悉,却又因为心底那份异界旅者的灵魂,而带着一层无法驱散的陌生感。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人来人往、充满烟火气的街道,目光却有些空洞,陷入了关于“存在”的思考。
我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换一个地方活着吗?
我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街道的喧嚣声浪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刺耳。我盯着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尖——没有外挂,没有系统,没有天降的使命,甚至我还不是唯一的穿越者……我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普通小孩。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个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旁边的巷子里冲了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什么嘛?你这家伙走路不长眼睛啊?”我揉着摔疼的屁股,没好气地冲他喊道。
那是一个剃着板寸头的少年,头发是像熟透橘子般的橘黄色,身体结实得不像话,肌肉线条在单薄的衣衫下隐约可见,有着远超这个年纪的强壮。
“抱,抱歉啊!”他挠了挠他那头扎手的短发,脸上带着焦急和歉意,“我在追一个小偷!”他语速飞快,眼神还不停地往人群里瞄。
小偷?
是他家被偷了?
算了。
不关我事。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点了点头,“行吧,下次小心点。”
我继续向前走去,把这段小插曲抛在脑后。
真是安逸啊!
远离了集市的人声,躺在小溪边柔软微凉的草地上,青草的气息钻入鼻孔。头顶是棉花糖般的白云在湛蓝的天幕上慢悠悠地挪动,像一群慵懒的绵羊。
“唉!你们以后想干什么啊?”记忆深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那是我小学时,和几个小伙伴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
“我想去当个科学家!发明好多好多东西!”
“这样啊!好厉害!”
“还有我!我想啊,我想家里有一台大大的电视机!那样我就可以每天放学回家看我想看的动画片了!”
结果后来呢?家里有了能看更多东西的智能手机,反倒不再守着电视看动画片了。那些曾经热切期盼的乐趣,似乎也随着时间褪色了。
我以前想干什么呢?
我努力回忆着。
好像……也说过要当科学家?宇航员?或者……大英雄?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
看着天空中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真羡慕它们啊。
羡慕它们有一双翅膀,可以挣脱大地的束缚,去追寻自己想要的方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忽然,“啪嗒”一声!
一坨温热的、带着浓烈腥味的鸟屎,精准无比地打在了我的额头上!
怎么搞的!
我猛地坐起身,心里愤怒地咆哮,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别让我逮住了,要是落到我手里,非把你做成烤小鸟不可!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跑到小溪边,掬起清凉的溪水,用力地搓洗着额头和脸颊。
冰凉的溪水让我稍微冷静了些。
看着清澈溪水中倒映出的那张脸——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灰色的眼睛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复杂情绪,鼻梁挺直,嘴唇紧抿。
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再次汹涌袭来。那张脸在我看来如此的……陌生。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自小学毕业、进入那个只关心分数和排名的初中之后,我似乎就再也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那个会躺在草地上幻想未来的孩子,去了哪里?
是因为所谓的“成熟”吗?
是因为被灌输了太多“现实”和“功利”的思想吗?
从而不会再去想这些“毫无实际意义”的问题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成熟”,让我彻底放弃了冒险的念头。
宁可一辈子碌碌无为地、安全地活下去,也不愿意冒险去点燃自己。
平凡是福?
还是怯懦的借口?
我一直在溪边想着这几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然后静静地看着小溪。
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石子和摇曳的水草。
我看着小溪不知疲倦地向前流淌,流啊流啊,奔向未知的远方。
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下游靠近树林边缘的地方,有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灰色绣着银边的斗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在干嘛呢,那个家伙?”只见她(从纤细的体型判断)动作鬼鬼祟祟,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然后迅速蹲下,似乎在埋着什么东西!
埋完之后,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向南边的小路跑了,很快消失在树林的阴影里。
该死!
这个家伙可疑的举动,瞬间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这会不会是什么奇遇啊之类的?
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
主角无意中发现神秘人埋藏的东西,从此开启逆天之路!说不定埋的是一个什么失落的神器?或者藏着绝世武功的秘籍?又或者是某个宝藏的钥匙?想到这,我心跳加速,不禁笑出声来,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世界之巅。
难道?
我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就要从这里拉开序幕了?
我越想越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立刻拔腿向下游跑去。
在确定四下无人后,我便小跑着来到了那个家伙刚才蹲下的地方。
“会是什么呢?”我激动得手心冒汗,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我蹲下身,用树枝和手飞快地刨开松软的泥土。首先,我看到了泥土下闪烁的一点金光!会是什么阿拉丁神灯吗?还是黄金罗盘?
我兴奋地掏出了里面埋着的东西——是一个普通的、脏兮兮的亚麻布小袋子,系着口。我迫不及待地解开绳子,往里一看!
里面是——四个磨损得有些发暗的金币和五个边缘粗糙的铜板!
什么啊!
就这点钱而已,有必要这么神经兮兮、偷偷摸摸地埋起来吗?!
巨大的落差让我瞬间泄了气。
“就是他!就是那个袋子!是他!是他偷了我的钱!”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喊声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偷了?
什么偷了……
随后几个人便冲了上来,将我按倒在地,然后一个像是小队长的人说:“把他带回去!”
什么啊!
我怎么就莫名其妙被抓了!
我顿时清楚了,那个披着斗篷的家伙是个小偷,现在我被冤枉了!
那个臭小子!
别让我逮到了啊!
我绝对会让你尝尝我的手段!
我在心里怒吼道。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