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黄的光线透过雕花的木窗,切割着房间内的寂静。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冰尘,在光线的照射下,将本就清冷的空间映衬得愈发不似人间。
房间中。
一张雕花木床靠墙而放,床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摆放着几件精致的玉簪和胭脂盒,如同被遗忘的冰雕。
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中的雪山与冰川仿佛与房间的冰蓝色调相呼应。
布局充满了女子的柔美气息。
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极北山脉永不停歇的风雪呼啸,也隔绝了尘世所有的喧嚣与温度。
床上,冰蓝色锦被下,覆盖着一具纤细的身影。
一名绝美的女子正紧闭双眼,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在梦中经历着什么痛苦。
她的容貌清冷如霜,肌肤白皙如玉,眉间隐约可见一小颗白色的菱形印记。
即使在梦中,她清冷如霜的容颜也透着一股难以化开的疏离。
如瀑的墨色长发,凌乱散落在素白枕上,衬得她像一尊不慎坠入凡尘、重病在床的仙子。
梦中,没有冰雪。
只有高楼天台边缘,割裂皮肉的寒风。
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孩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像被掏去了灵魂。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父亲赌桌上猩红的眼,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爷爷奶奶日渐佝偻的身影和满是皱纹、却盛满慈爱的脸上,满含着期望……
最终定格在两张并排的黑白遗照上。
他世界空了。
心也死了。
“结束吧……”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身体急速下坠时,空气挤压胸腔的窒息感。失重感攫住了他,吞噬一切——
“啊!” 沈清霜的身体猛地从锦被中弹起,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
空气大口灌入喉咙,却像裹着冰渣,割得生疼。
冷汗瞬间浸透鬓角,在冰蓝色的锦被上洇开几道深色的湿痕。
她一只手死死按在胸口,指尖冰凉,仿佛还能触摸到那梦中坠落时,心脏被攥紧、又被彻底掏空的虚无。
【又是……这个梦……】破碎的记忆,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梦中了。
“霜儿?可是醒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未及回应,房门已被无声推开。
一个身着淡紫色流云纹长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岁月似乎遗忘了她,容貌端庄秀丽如画,气质高华,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积淀着时光的深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她是寒玉山副宗主,柳如烟。
“师尊……”沈清霜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柳如烟走到床边坐下,目光在沈清霜沁汗的额角停顿片刻。
她伸出手,带着体温的指尖轻轻抚向沈清霜的额头。
那抹暖意触碰到冰凉的肌肤时,沈清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几乎是同时,她那只按在胸口的手,仿佛被某种本能驱使,想要赶走那只带着温度的手。
柳如烟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另一只手自然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轻轻压住了沈清霜那只微抬的手腕,将它按回冰冷的锦被上。
柳如烟的掌心轻柔地覆上她的手背。
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固执地渗透进来,试图驱散她指尖的寒凉。
“又做噩梦了?”声音温和,带着洞悉。
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更深的阴影,彻底隔绝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沈清霜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只是她的噩梦,并非师尊以为的噩梦。
那是前世早已腐朽、本该被遗忘的残骸,却总在意识最松懈时,从冰层下伸出枯爪。
鞭影……瘦小的双手……深井口幽暗吞噬光线的圆……尖锐的记忆碎片在脑中再次炸开。
那段十五年前的记忆,随着梦魇,再次从冰封的内心冲出。
十五年前,那个站在天台边缘结束一切的男人,意识沉入黑暗,再睁眼,便已置身于这具十岁女童瘦弱不堪的躯壳里。
原身的记忆同样冰冷:母亲难产而亡,父亲赌债累累,将她卖入富户为婢。
繁重的劳役,无休止的毒打……原身十岁的身体与灵魂,如何承受?或许,那点微弱的生机,是在她到来前就已经熄灭了。
起初,她以为这是上苍的怜悯,一次重活的机会。
直到那蘸水的皮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抽裂皮肉,她才明白,是命运换了种方式继续玩弄她。
绝望如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
当她站在那口吞噬光线的深井旁,望着井底倒映的、自己破碎而麻木的影子时,眼前却出现了光。
不,是出现了这个女人——柳如烟。
一身紫衣,在阴暗的庭院里亮得刺眼。
沈清霜至今无法忘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白皙、修长、沉稳。
早心如死灰的她,对一切善意都筑起冰墙。
可鬼使神差地,在那只手即将收回的刹那,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那抹唯一的暖色。
柳如烟将她与另外几个孩童带回了终年风雪的寒玉山。
当测试资质的灵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冻结灵魂的璀璨冰蓝光芒时,整个寒玉山高层为之震动。
忧虑、狂喜、算计、贪婪……种种目光交织在她身上。
直到,一道冰冷的声音,带着不然容置疑的语气,斩断了一切:这个小女孩,我收了!玄冰玉骨的消息,绝不可外泄!违者!立斩!
以至于除了在场的十几位长老外,无人知晓沈清霜身怀玄冰玉骨。
寒玉山众弟子只知,自那日后,寒玉山副宗主柳如烟,多了一位关门弟子。
当时在场的十几位长老,或许心思各异,但唯有风暴中心的沈清霜,内心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傀儡也好,现代世界的肥料也罢,又有何区别?”
从被确认为玄冰玉骨,到秘密继承寒玉山至宝霜华剑,再到拜入柳如烟门下,成为其唯一的关门弟子……她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沉默地接受着命运强加给她的一切。
在寒玉山这十五年,柳如烟倾注了心血。
教她识读晦涩的修真典籍,引导她引气入体,锤炼筋骨。
教导她如何在极寒中生存,如何穿着古代厚重的衣裙依旧行动自如,如何梳理那瀑布般的长发,如何在宗门森严的等级中保持合乎身份的仪态。
一点做得不好,惩罚便是:门外罚站一日。
看似不痛不痒?在这终年被暴风雪统治的极北山脉,对于当时修为低微、玄冰玉骨尚未成熟的沈清霜而言,那刺骨的酷寒,或许比那鞭笞更甚。
她曾数次在呼啸的风雪中冻得失去知觉,又被柳如烟亲自抱回,以灵力化开她四肢的冰霜。
十六岁后,她的容貌彻底长开,清冷绝艳,如同冰峰之巅最纯净的雪莲。
柳如烟尝试教她点染胭脂,然而,面对那张无论何时都如同冰封湖面、毫无情绪波动的脸,柳如烟最终放弃了。
最终,柳如烟只是拿起笔,在她清冷的眼尾处,极其细致地勾勒出两条微微上挑的冰蓝色眼线,如同为寒刃开锋,增添了几分锐利与疏离,便作罢了。
思绪回来。
目光掠过师尊依旧覆在额头的手,沈清霜欲要起身。
每日清晨练一遍霜华剑诀,是雷打不动的功课,之后才可用饭。
功课未完,惩罚便不再是风雪罚站。
如今玄冰玉骨成熟,极北严寒于她如同无物。但她尚未结丹辟谷,不想饿肚子,更不想面对师尊那深不可测的手段。
指尖微动,锦被被掀起一角,便又被柳如烟轻轻按了回去。
“今日剑,便不练了。”柳如烟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沈清霜动作一顿,抬眸,眼中带着一丝冰封的疑惑,看向柳如烟。
“心不静,意不凝,强练何益?”
柳如烟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沈清霜垂落颊边的一缕青丝,动作带着珍视。
“为师虽平日对你严苛,所求不过是你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有自保之力。为师修的,并非那绝情灭性之道。”
她的目光落在沈清霜眉间那枚小小的霜华剑印上,深邃难明。
沈清霜被按住的手,在那暖意下,终究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力道。
她没有挣动,只是眼睫垂得更低,将所有辨不清的情绪深埋。
心底被遗忘的角落,似乎因这暖流,传来冰层将裂的细微幻觉……【这温度,好像爷爷奶奶……】模糊碎片再次闪现。
短暂的沉默后,沈清霜开口,声音清泠如冰玉:“师尊,外门的赵逸长老……是否今日下山招收新弟子?”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雕花窗棂,望向窗外永恒的雪白,“弟子……想随行。”
柳如烟微怔,掐指略算:“确是十年一度开山门的日子。霜儿怎会想起下山?”她的目光带着探究。这孩子自入山门,十五年来从未离开过这极北苦寒之地,心性更是淡漠如冰。
“弟子……”沈清霜的声音低而清冷,“只是想出去走走,看一看……”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地顿了一下。
看什么?
【山外的……人?阳光?还是……】思绪突兀地断在“还是”之后,仿佛连探寻的欲望都被本能地冰封、掐灭。
两世为人的她,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那还要看什么呢……。
“没什么……”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一缕青丝滑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侧脸,也将那一瞬间可能泄露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彻底掩埋。
那青丝遮掩下,一闪而逝的感伤,没能逃过柳如烟一直凝视的目光。
柳如烟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怜惜,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轻轻拍了拍“为师允了。”
说罢,她收回手,那令人不适又令人贪恋的暖意随之抽离,留下手背一片微凉的虚空。
“只是,此行是你初次下山,诸事需听从赵长老安排,万不可任性妄为,明白么?”
沈清霜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为师先去给你早膳,用了再去寻赵长老商议同行之事。”柳如烟起身,衣裙拂过冰冷的地面。
“嗯。”沈清霜应了一声,喉咙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拒绝麻烦对方的音节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舌尖冻结成冰。
井口的黑暗……那只撕裂黑暗的手……两个截然相反的碎片在脑中碰撞,最终化为沉默。
她只是更紧地抿住了淡色的唇,将那份因回忆而可能产生的微弱碎裂声,连同那声拒绝,再次死死锁在了冰层之下。
随着柳如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沈清霜的目光转向房间角落。
那里立着一个冰玉雕成的剑架,上面静静地悬着一柄长剑。
霜华剑。
寒玉山至宝。相传乃开山祖师飞升前留下的佩剑,沈清霜,是它的第三任主人,非玄冰玉骨者不能驾驭。
因这体质,因是柳如烟唯一的弟子,更因柳如烟是宗主玄机子的师姐……
当这些光环层层叠加,让身体深处,那个破碎不堪的灵魂,在这苦寒之地的顶级宗门里,过上了近乎与世隔绝、被资源堆砌、被严密保护的“公主”生活。
【前世今生,皆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