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山外门广场,名为“天枢坪”。
巨大的广场由一整块深青色的“沉星石”铺就,历经万载风雪磨砺,石面光滑如镜,却又异常坚硬冰冷。
此刻,广场上已聚集了数十人,皆是身着统一制式、月白色的服饰,边角绣冰蓝边的年轻外门弟子。
与内门弟子不同,内门服饰边角绣的是金色,核心弟子服饰则不绣颜色。
他们个个身姿挺拔,神色间带着大宗门弟子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
他们是此次下山协助外门长老赵逸,前往山下收新弟子的队伍。
寒玉山位于庞大的北境之中的极北山脉,极北山脉占据了北境将近一半的土地,环境极为恶劣,终年风雪,遍布妖兽,凡人不可能踏足此地。
或许凡人刚进入极北山脉,还未来得及感受此地环境,便被外围的妖兽当作食物。
因此寒玉山无法像其他宗门一般,开门收徒,更无其他宗门一般,拥有庞大的体量。
他们只得每十年一度,外出凡人城池,找寻有天赋的孩童。
队伍前方,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老袍服、面容略微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正微微躬着身,聆听着身前之人的嘱咐。
身前之人面容四十,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宽袍,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着,手里还拿着个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账本。
账本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算盘,正被另一只手快速拨弄着,嘴里念念有词。
“……总之,老赵啊,开源节流!记住这四个字!招人是大事,但灵石开销也同样要紧!”
“你算算,这一趟飞舟的驱动灵石、路上落脚点的住宿、到了凡俗地界打点那些管事官员的‘茶水费’的银两!百两银子都够买块下品灵石了啊!测试资质的测灵石损耗!”
“哪一样不是钱?啊?还有,这次去的几个凡人城池,那几个城主滑头得很,上次就敢虚报‘适龄仙苗’的人数骗我们补贴灵石!你可得擦亮眼睛,账目要清!每一笔支出都得记在……”
他一边说,一边心疼地翻着账本,手指点着上面的数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正是寒玉山掌门,韩忧,道号玄机子。
赵逸长老听得一脸无奈,又不敢打断,只能连连点头。
心里想的却是:【掌门这抠门的性子……这趟差事本就繁琐,还要精打细算到这种地步,唉……那点凡俗银两在宗门里能顶什么用?连块下品灵石都换不到,偏偏还得花出去打点!】
就在这时,玄机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从冰阶上走下来的两道人影。
他嘴里的话戛然而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账本和算盘都忘了合上。
“师姐?霜丫头?”玄机子几步迎了上去,脸上满是诧异,“你们怎么来这儿了?这风雪天的……”
赵长老听到此话,看了看四周。
【掌门果然是掌门啊,这废话的功夫真不是盖的,这极北山脉,哪天没雪?】
然而玄机子可不管赵逸想什么。
他目光扫过柳如烟,最后落在沈清霜身上,看到她脸上覆着的冰绡面纱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随即又堆起笑容,“师姐你这是……终于舍得出来透透气了?”
柳如烟没理会他话里的调侃,转而说道:“怎么说我们也是位列四域联盟的顶级宗门,哪个宗师如你这般,斤斤计较?”
“师姐啊!不当家不知材米油盐啊!我这不是为了多一些资源用在修炼上嘛?师姐你要是嫌弃我抠门,堕了咱们师尊的教导,你就把掌门的位置接回去!。”
强如柳如烟,听到这摆烂的话,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沈清霜见状,上前一步替自己师尊解围。
她对着玄机子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被严苛教导浸染出的、深入骨髓的端庄与清冷:“弟子沈清霜,见过掌门师叔。”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
玄机子连忙扶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
“跟师叔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最近一直忙于宗门事务,好些日子没去看望你了,气色瞧着还行。你师尊没再罚你吧?”
他一边说,一边还冲沈清霜挤了挤眼,带着点促狭。
柳如烟在旁淡淡瞥了他一眼。
玄机子立刻干咳一声,正了正神色,但看向沈清霜的眼神依旧温和。
沈清霜微微摇头:“谢师叔挂念,弟子很好。”
声音隔着面纱传来,清泠依旧,但那份面对玄机子时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柔和,还是让柳如烟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玄机子待霜儿确实不同。
他知晓沈清霜身世坎坷,性子冷,自己管教又极严。
小时候每当沈清霜被罚站冰阶,在她玄冰玉骨尚未成熟、修为低微时,那真是酷刑,玄机子总会寻个由头,溜到凝霜殿附近。
用法力裹着几块山下买来的精致点心或一小包蜜饯,隔着老远精准地“投喂”到沈清霜脚边,然后做贼似的又找了个由头,飞快溜走。
那些带着甜味的暖意,曾经是自己的宝贝徒弟,成长岁月里,为数不多能触碰到心底的东西。
甚至有几次,师弟还和自己爆发了激烈争吵,怪自己太过严苛,再怎么有根骨,那也只是一个小女孩,不应该这样待她。
这些柳如烟都知道,只是为了霜儿的以后,也为了不让悲剧重演,总得有人唱红脸。
【唉,师弟待自己亲儿子,都不如待霜儿这般。】
柳如烟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出脑海,转而直接说明了来意。
“霜儿静极思动,想随赵长老下山,去看看此次招收新弟子。”
“啊?!”赵逸长老闻言惊得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一根。
他虽不知沈清霜身怀绝骨,但是也见识多了这种亲传祖宗,往往有他们同行的队伍,带队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何况这还是寒玉山里,最大的小祖宗了,没看连掌门都怕她的师尊吗?
赵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拱手,脸上堆满了为难。
“副宗主!这……这使不得。”
“沈师侄乃副宗主亲传,这……山下凡俗之地,鱼龙混杂,路途奔波不说,万一……万一磕着碰着,或是遇着不开眼的冲撞了师侄,老夫这……这担待不起啊!”
他心里叫苦不迭:【我的老天爷!这位小祖宗怎么突然想下山了?副宗主不是从让她不出主峰的吗?为何还同意了?】
这趟差事本就够忙了,还要分心照顾这位深居简出、一看就不好伺候的主儿?这不是添堵嘛!
掌门那本账本和唠叨的银两开销已经够他头疼了,现在还要加上这尊大神……
赵逸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无妨。”柳如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让她跟着,开开眼界也好。一切按宗门规矩行事,无需特殊对待。霜儿自会约束己身。”
她看向沈清霜,“霜儿,你说对吧?”
沈清霜微微屈膝,这次是向着赵逸长老,行了弟子礼,声音隔着面纱传来,清泠依旧:“弟子沈清霜,此行有劳赵长老照拂,定当谨遵长老之命,绝不逾矩。”
赵逸长老看着眼前这虽然覆着面纱,但仪态已堪称宗门典范的师侄,又感受到副宗主平静目光下的压力,哪里还敢推辞。
只能在心里哀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当多带了个镇场子的花瓶吧!只求这位小祖宗真的安分点……】
他连忙侧身避过沈清霜的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沈师侄客气了!能同行是老朽的荣幸!老朽的荣幸!”
话是这么说,他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千斤。
“哈哈哈,别紧张嘛老赵,多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玄机子打着哈哈,搂过赵逸的肩膀,背过柳如烟师徒。
悄悄的在说着什么。
“掌门,这行吗?”
“什么话?!不然为什么我是掌门,而你不是!”
正当二人继续苟且之时,队伍走出一弟子。
“掌门,长老,时间到了”
这名弟子行礼间,眼睛却一直在瞟像沈清霜。
他们这边的动静,早已吸引了广场上所有弟子的目光。
数十道视线早已聚焦在沈清霜身上。
想注意不到都难。
毕竟柳如烟副宗主亲临外门已是罕见。
而她身边那位覆着面纱的白衣少女,更是绝对的焦点。
虽然面容被遮住大半,但那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澄澈清冷。
她一袭白衣在风雪中不染纤尘。
覆面的薄纱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
腰间那个精致的冰蓝色储物袋装饰,更添一份少女的青春气息。
若站在一群气质同样出众、却终究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年轻外门弟子中,她宛如一只误入鸦群的天鹅,格格不入,却又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那股从小被柳如烟以严苛标准雕琢出的、深入骨髓的端庄,加上自身散发清冷气韵,是这些年轻弟子们从未接触过的境界。
“那就是……传言中深居简出的副宗主亲传?”一个年轻弟子眼睛发直,低声问同伴。
“肯定是!这气质……除了凝霜殿那位,还能有谁?副宗主亲自陪着呢!”同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虽然看不到脸,可这眼睛……这身段……这通身的气派……”旁边一个弟子也忍不住赞叹,语气带着一丝羡慕。
“难怪宗门里那些胆大的家伙私下排什么‘寒玉群芳谱’,都不敢把这位写进去……”
“废话!你敢把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写进那种排名?嫌命长吗?再说了,这气质,哪是她们能比的?”另一个弟子嗤之以鼻,目光却忍不住在沈清霜身上流连。
“啧啧,这趟下山值了!居然能和她同乘飞舟……”一个看起来颇为活跃的男弟子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
“想什么呢!口水擦擦!小心赵长老回头罚你扫冰渊!”旁边的同伴赶紧捅了他一下,但自己的眼神也忍不住瞟向那抹清冷的白色。
“戴着面纱都这样了,取下得是什么样!若是我能成为她的道侣……”
“来人!来几个尿黄的,让他清醒清醒,有病的让开,别让他吃到甜头。”
一旁的几个女弟子,听着他们的对话,都拉着同伴离远了几步,眼里带着嫌弃。
低低的议论声在弟子群中此起彼伏,充满了惊叹、好奇和难以掩饰的兴奋。
一道道目光或大胆或躲闪地在沈清霜身上流连。
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属于年轻生命的、压抑又躁动的荷尔蒙气息,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玄机子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干咳一声,板起脸,对着那群年轻弟子呵斥道:“都安静!像什么样子!准备登舟!”
【我家闺女也是你们这些黄头小子能惦记的?】
弟子们这才收敛了些,纷纷站直身体。
但目光依旧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那道清冷的白色身影。
柳如烟最后看了一眼沈清霜,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叮嘱。
沈清霜微微颔首。
赵逸长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那点“伺候小祖宗”的愁绪,走到广场中央。
他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灵光打向广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石台。
嗡!
空气微微震颤。
一艘巨大的飞舟凭空出现在广场上空。
舟体呈流线型,通体由某种深青色的灵木打造,船身两侧镌刻着雪花图案,舟首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冰凤,栩栩如生。
正是寒玉山用于长途出行的制式飞舟。
飞舟甲板垂下舷梯。
随着赵逸长老肃容下令。
弟子们立刻收敛心神,排成整齐的队列,依次踏上。
动作迅捷,秩序井然,显示出大宗门弟子的训练有素。
沈清霜跟在队伍最后。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踏上那舷梯。
飞舟甲板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
甲板平坦,中央是控制飞舟的核心法阵所在,四周分布着样式统一的大型弓弩,却不见弩箭,显然是一种法器。
甲板后方是飞舟的舰桥,同样是深青色灵木,上面刻着细密的聚灵与防护符文。
赵逸长老直接走向核心法阵处,开始启动飞舟。
飞舟微微一震,符文亮起,形成破风屏障,缓缓升空。
众弟子则各自寻找位置站定或盘膝坐下。
沈清霜走到靠近船舷的一处角落站定,目光看向远方。
连绵的雪山在下方飞速后退,渐渐缩小。
随即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破开北境上空终年不散的铅云与风雪,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舟身平稳后,甲板紧绷的气氛才稍稍松懈。
低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话题的中心更加集中。
“快看快看,那位师姐……她在看什么?”
“外面除了云就是雪,有什么好看的?……”
“啧,别说,师姐光是站在那里,就感觉这飞舟都宁静了,心也静了……”一个女弟子小声道。
“心静?我看你是心跳加速吧!”旁边的同伴揶揄地推了她一下,引来几声低笑。
“好呀你个小妮子,敢取笑我,讨打!”
“嘘!小声点!被那师姐听见就完了!”另一个弟子看着打趣的姐妹提醒道。
“听见又如何?师姐又不吃人……不过,这气场是真的强啊!”一个胆大的男弟子偷瞄着船舷边,压低声音。
“什么气场?我怎么没感觉到?”
“副宗主的气场!这要是惹这位师姐不高兴了,都不用副宗主亲自动手,赵长老就能扒了我们的皮!”
几个年轻弟子凑在一起,一边偷眼瞄着船舷边那道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一边压着嗓子窃窃私语。
好奇、仰慕、敬畏,还有少年少女间那种微妙的悸动,混杂在低语和偶尔的轻笑里,在平稳飞行的船舱中悄然弥漫。
沈清霜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覆着冰绡面纱的脸微微侧向窗外,清冷的眼眸倒映着舷窗外急速流动的云海和无垠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