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色飞舟如同一尾灵动的游鱼,破开北境上空终年不散的铅云与呼啸的风雪,向着南方平稳驶去。
舟首冰凤昂首,符文流转形成的破风屏障将狂暴的气流和彻骨的寒意隔绝在外,甲板上只余下飞舟破空的低沉嗡鸣。
沈清霜站在船舷边,一双清冷的眼眸倒映着舷窗外无边无际的雪白。
连绵的雪山在下方铺展,如同凝固的白色巨浪,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北境,辽阔、死寂、冰冷。
飞舟已经持续飞行了大半日。
下方的雪岭依旧连绵不绝,只是地势开始有了些微起伏,偶尔能见到被冰雪覆盖的墨绿色针叶林带,如同白色画布上泼洒的墨点。
极北山脉的广袤,远超沈清霜的想象。
按照赵长老的说法,这艘宗门制式飞舟的速度堪比元婴期御空疾飞,可要完全离开北境的核心苦寒区域,也需至少两日。
甲板上,最初的兴奋和新奇感在漫长的飞行中渐渐沉淀,数十名外门弟子大多已不在甲板逗留。
赵逸长老的身形出现在沈清霜身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沈师侄,甲板上风大寒重,路途尚远,不若到下层舱室歇息?已为你备好了静室。”
沈清霜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赵长老身上。
自从玄冰玉骨成长,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寒冷了。
但她还是微微施礼,清泠依旧:“有劳长老。”
“不劳烦,不劳烦。”
赵逸心中微松,引着沈清霜走进舰桥内。推开一扇刻有防寒符文的木门,一道向下的阶梯显露出来。
一股混合着灵木清香和淡淡暖意的气流涌出,与甲板上的清冽截然不同。
“沈师侄请。”赵逸侧身。
沈清霜再次施礼,步下阶梯。
下层舱室空间远比甲板更为宽敞舒适,一条主通道延伸开去,两侧分布着整齐的舱门。
通道顶部镶嵌着散发柔和白光的“明光石”,照亮了打磨光滑的深青色灵木墙壁。
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灵力波动,显然是维持舱内环境恒温的法阵在运转。
几名路过的弟子见到赵长老和沈清霜,连忙躬身行礼,目光在触及那抹清冷的白色时,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艳和敬畏,匆匆避让到一旁。
沈清霜一 一点头回应。
凝霜殿中,负责打扫的杂役弟子也是这样,她早已习惯了。
赵逸将沈清霜引至通道中段一间舱门前:“师侄,这便是你的房间,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值守弟子。”
“多谢长老。”沈清霜推门而入。
舱室不大,陈设简洁: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床榻,一张固定在船板的小桌,一把椅子,角落还有一个用于净手的铜盆。
虽不奢华,但干净整洁,透着实用。
这与她在凝霜殿那空旷清冷的居所又是不同。
她关上门,隔绝了外界。
舱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飞舟破空的低沉嗡鸣透过船体隐隐传来。
她走到唯一的小窗边,窗外依旧是飞速掠过的、单调重复的雪景。
接下来的两日,便在这样平稳而略显枯燥的飞行中度过。
沈清霜大部分时间留在自己的舱室内静坐调息,偶尔也会走上甲板,看着下方逐渐变化的景色。
连绵的雪岭高度在降低,墨绿色的森林面积在扩大,甚至能看到一些被冰雪覆盖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深谷裂缝。
天地依旧苍茫,却不再像极北核心区域那般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白雪皑皑。
甲板上的弟子们则要活跃许多。
他们或聚在一起低声讨论修炼心得,或交流着对此次下山任务的见闻期待,或安静地盘膝打坐。
虽然沈清霜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但在赵长老的威严和沈清霜自身那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下,无人敢上前打扰。
只觉得两日下来,这位亲传,并没有什么架子,凡是向她行礼问好的,她都会回应。
而那份属于北境魁首宗门弟子的隐隐傲气,在远离了宗门后,在这些年轻弟子身上更为自然地流露出来。
他们谈论起即将抵达的凡俗城池时,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带着不同的目的,对自身宗门身份的认同感。
第三日清晨,飞舟已深入北境边缘地带。
下方的景象变化更为明显。
大片大片的针叶林覆盖着丘陵,雪线退到了更高的山巅,一些宽阔的冰河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气温明显回升,甲板上已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
远方依稀可见一些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如同点缀在苍茫大地上的微小棋子。
赵逸长老站在舰桥处,俯瞰着下方。
他捋着胡须,忽然神色微凝,看向飞舟左前方约数里外一片被稀疏林木覆盖的背阴山谷:“停舟!”
一旁负责掌舵的弟子,闻言缓缓将飞舟悬停。
赵长老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波纹扫过下方山谷,脸色微沉。
他转向甲板上被惊动而聚拢过来的弟子们,声音严肃。
“众弟子们,看下方那处山谷。老夫神识探知,那里盘踞着一小群‘霜爪狼’,数量约七八头,为首狼头气息已达练气圆满。”
弟子们闻言,神情都认真起来,目光投向下方幽深的山谷。
“此地已属极北山脉边缘,距最近的村落不过十余里。”
赵长老语气凝重,“据宗门卷宗记载及往来商队禀报,这类霜爪狼群近年活动频繁,时常袭扰周边村落,掠食家畜,甚至已有数起伤人乃至致死的惨案!此等孽畜,凶性难驯,留之必为祸患!”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年轻的面孔,带着审视与考验的意味:“尔等入门也有些年头,平日多在宗门演武,少有实战。今日,便以这群为祸乡里的凶兽,检验尔等所学!以‘寒星阵’配合弓弩法器,将其剿灭!可有胆量?”
“弟子遵命!除魔卫道,护佑一方,乃我辈之责!”二十名弟子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和被赋予使命的郑重。
但仔细看去,不少年轻弟子的眼神中除了激动,也夹杂着一丝面对真正生死搏杀前本能的紧张,握着法器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清霜站在船舷稍远处,静静听着。
赵长老的解释清晰明了——这群狼是实实在在威胁凡人生命的祸害。除之,是职责,也是保护,是理所应当。
只是,她注意到那些年轻弟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这恐怕与他们平日演武时的自信截然不同吧。
他们修为低下,最高不过炼气四层,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加起来几十岁灵魂的她,看着这些年轻人有点傻大楞的激动,覆在面纱下的嘴角,露出了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无声的轻笑。
“行动!”
随着一声令下,弟子们迅速按照之前演练过的分组行动起来。
一组十人立刻脚踏玄奥步法,手掐法诀,灵力相连,在甲板上空构筑起一片由点点冰蓝寒芒组成的“寒星阵”光幕,寒气弥漫开来。
另一组十人则迅速扑向船舷两侧的大型弓弩法器,注入灵力,弩臂符文亮起,一支支精纯寒气凝聚的冰晶弩箭瞬间成型,箭头闪烁着幽蓝寒光。
看着准备就绪的众人,赵长老命令飞舟降低高度,缓缓开往山谷上空悬停。
下方林木间,七八头体型壮硕、皮毛灰白、四爪覆盖着厚厚冰甲的巨狼被上方的飞舟惊动。
正仰头发出威胁的低吼,为首的狼头体型格外庞大,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凶残的冰蓝色幽光。
“锁定目标!放!”赵长老沉声下令。
咻!咻!咻!
十道幽蓝的寒冰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地射向下方狼群!
与此同时,上方的“寒星阵”光芒大放,数十道尖锐的冰棱如同暴雨般攒射而下,覆盖了整个狼群!
吼——!
凄厉的狼嚎瞬间响起!冰箭轻易洞穿了普通霜爪狼相对脆弱的腰腹或咽喉,极寒之气瞬间冻结内脏血液!
冰棱砸在狼头坚硬的冰甲上,爆开大片的冰屑。
弟子们修为不够,无法发挥弓弩真正的威力,未能立刻破防。
但也让它痛吼连连,行动受阻。
一头头巨狼在冰与血的交织中翻滚倒地,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雪地和枯枝上,迅速凝结成刺目的暗红冰晶。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上甲板。
“呕……”一名负责操控弓弩的年轻女弟子,看着下方一头被冰箭贯穿头颅、脑浆混合冰晶迸溅的狼尸,脸色瞬间煞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连忙捂住嘴。
其他弟子虽强作镇定,但不少人脸色也微微发白,握着法器的手心渗出冷汗。
真实的杀戮场面,远比演武场上的切磋冲击百倍。
狼头彻底被激怒,它周身冰甲光芒大盛,硬顶着冰棱攒射,猛地一跃而起,庞大的身躯裹挟着凛冽寒风,直扑飞舟侧舷!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道凝练的冰寒吐息喷涌而出,直射飞舟防护罩!
“稳住!凝!”负责指挥寒星阵的弟子厉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空中星图瞬间流转,大部分寒芒汇聚,在狼头吐息的路径前凝结成一面厚实的冰晶巨盾!
轰!
狼头的吐息狠狠撞在冰盾上,冰屑纷飞!巨大的冲击力让冰盾剧烈摇晃,布阵的十名弟子齐齐闷哼一声,身形晃动,脸色更白了几分,显然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但阵法未破!
而跃起的狼头,还未撞击到那即将破碎的冰盾,就被操纵弓弩的弟子抓到破绽。
到底是还没开灵智的野兽啊。
“射!”弓弩组的指挥弟子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嘶声喊道。
第二轮齐射!这一次,所有弩箭都集中射向狼头因扑击而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腹部和咽喉!
噗!噗!噗!
数支冰箭狠狠贯入!狼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跃起之势顿消,庞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半空中重重砸落在地。
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身下迅速蔓延开一大片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红冰毯。
战斗结束。
山谷中只剩下寒风呜咽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幸存的几头普通霜爪狼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甲板上陷入短暂的寂静。
弟子们迅速解除阵法和弓弩状态,有人长长舒了口气,有人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那名干呕的女弟子脸色依旧苍白,被同伴低声安慰着。
负责操控弓弩的弟子检查着法器,手还有些微的颤抖。
结阵的弟子则抓紧时间调息恢复,寒星阵虽然在宗门是下品阵法,但是在外门中,算得上是上等阵法了,对修为不够的他们,消耗极大。
胜利的喜悦被初次实战的震撼和直面血腥的冲击所冲淡,那份属于顶级宗门弟子的高傲下,是难以掩饰的青涩和尚未平复的心悸。
沈清霜静静地站着,被掩盖住的面容无波无澜。
但她身为筑基中期修士,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处细节。
冰箭洞穿血肉的瞬间,冰棱砸碎骨骼的闷响,狼头眼中凶光熄灭的刹那,以及……弟子们强作镇定下的那份紧张与不适。
这就是真正的战斗。
不是演武场上的点到即止,不是《霜华剑诀》演练时那华丽却虚幻的八卦图形和剑气。
是赤裸裸的、以命相搏的杀戮。
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一支冰箭射入一头霜狼的眼窝,那凶戾的眼神瞬间被冰霜覆盖、凝固,然后彻底黯淡下去。
她下意识地探向腰间。
指尖隔着衣料,似乎能触摸到腰间储物袋里那柄冰冷的剑。
这柄在她手中,曾无数次演练过霜华剑诀的剑。
如果……如果这柄剑,带着那中寒意,刺入的……是人的身体呢?会是怎样的景象?冰封血液?冻结生机?还是像那狼头一样,爆开一团混合着冰晶的暗红?
前世高楼坠落的失重感,与眼前这血腥残酷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碰撞、重叠。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战栗感,悄然爬上她的脊椎。
她一直知道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但“知道”与“亲眼所见、切身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十五年来在柳如烟庇护下的、近乎与世隔绝的修炼生涯,第一次被这赤裸的丛林法则撕开了一道缝隙。
【力量……是毁灭吗?】
她不知道力量,到底是为了什么,前世今生加起来,虽有三十。
但是前世是没经历过社会的高中生,今生的十五年她更是被柳如烟过分保护,没经历过这个世界的阴险狡诈,她的心智说到底,还只是小孩。
“收拾战场,有价值的材料带回。”赵长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下方狼藉的战场,又扫了一眼弟子们各异的神色,语气平和了些。
“做得不错。初次实战,紧张和不适在所难免。记住今日所见所感,修真之路漫长,比这凶险残酷百倍者比比皆是。守护当守护的,诛灭该诛灭的,此乃我辈修士本分。此地霜爪狼为祸乡里久矣,今日除之,周边村落当可安泰一段时日了。”
弟子们闻言,神色稍定,那份为民除害的责任感稍稍冲淡了不适,纷纷应道:“是,长老!” 几名胆大的弟子开始准备绳索法器下去收拾战利品。
飞舟再次启动,拔高,将那片血腥的山谷和弟子们初次实战的印记远远抛在身后,继续向南。
又经过近一日的平稳飞行,下方地貌变化越发显著。
连绵的雪山彻底被起伏的丘陵和广袤的森林取代,冰河变成了奔腾的河流,大地披上了深浅不一的绿装。
空气中弥漫的寒意被一种温润的、带着草木泥土气息的暖意所取代。
大片开垦的农田和蜿蜒的道路出现在视野中。
终于,在离开寒玉山的第四天午后,地平线上,一座凡人城池的轮廓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清晰。
高大的灰色城墙蜿蜒,城内屋舍鳞次栉比,城外是大片开垦的农田,更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大山。
“前方便是白露城!”
赵长老运气灵力,将声音传遍整个飞舟,“所有弟子听令!”
甲板上和闻讯从舱室出来的弟子们迅速列队站好,神情肃然。
“即刻收起法器,收敛灵力波动!”赵长老神色严肃,声音蕴含灵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四域联盟铁律:凡入百姓聚居城池范围,非紧急情况或特许,不得驾驭飞行法器凌空!不得施展法术飞行!不得在非演武场之地斗法!更不得依仗修为欺压凡俗百姓!违者,轻则受执法队严惩,重则废去修为,逐出宗门!尔等身为寒玉山弟子,当为表率,谨记于心!”
“弟子谨遵法令!”所有弟子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着对规则的敬畏。
他们迅速将身上的灵力波动压制到最低,如同普通武者。
几名负责操控核心法阵的弟子也立刻操作,飞舟开始减速,高度缓缓下降。
沈清霜也依言,将自身那本就内敛的冰寒气息收敛得更深。
她看着赵长老严肃的面容,明白这是修真界与凡俗世界共存的基石规则。
就像现代的红旗下的祖国。
力量(武器)必须被约束。
巨大的青色飞舟不再破空疾驰,而是如同温顺的大鸟,平稳地滑翔,最终在距离白露城墙,尚有二三里之遥缓缓降落。
舟身符文的光芒彻底敛去,只剩下舟首冰凤的雕刻,依旧带着凛然之气。
城门处早已是人山人海,声浪鼎沸。
十年一度的仙门收徒大典,牵动着无数凡人的命运。
寒玉山飞舟的降临,虽然刻意收敛了威势,但那独特的造型和属于顶级宗门的底蕴,瞬间成为全场瞩目的绝对焦点!
“是仙师!寒玉山的仙师到了!”
“快看那庞大的飞舟!好神骏!”
“听说寒玉山是北境最强的仙门!”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敬畏、激动、羡慕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随着飞舟降落,又凭空消失后,城门处再次爆发惊呼。
这么庞大的飞舟凭空消失,是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
随后不久。
赵逸长老率领着队伍走进城门处,他深蓝色长老袍服在微风中轻摆,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然,仙风道骨。
他身后,数十名身着统一月白冰蓝边外门弟子服饰的寒玉山弟子紧随。
个个身姿挺拔,神色矜持而沉稳,收敛了灵力波动后,那份源自顶级宗门的傲气依旧迫人。
沈清霜缓步走在最后,只见有几个女弟子忽然停了一下,无形中将最后走下的她,拱卫在队伍中心稍后的位置。
覆面的薄纱,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冷光,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澄澈,平静无波。
她知道这是赵长老的好意,她不拒绝,但也知道这是无用功。
在喧闹鼎沸、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城楼下,她像是一滴落入沸水的寒冰,格格不入,却又冻结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无数道目光,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地聚焦在她身上!
沈清霜内心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