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城的喧嚣在暮色中沉淀，城主府却灯火通明。
白日测灵石的微光已熄，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余音犹在，白世安为儿子白少卿“可入外门”的资格大摆庆功宴。
寒玉山众人是这场盛宴的中心。
主位上，赵逸长老与白世安分立而坐。
赵长老神色淡然，白城主满面红光，言语间尽是欣喜。
下方分列两排长案，一边是寒玉山弟子，月白冰蓝的服饰，神情矜持。
另一边是白露城的富绅名流，推杯换盏间，目光总忍不住飘向对面那些仙气飘飘的身影，尤其是……
那安静地坐在寒玉山弟子席的第二排中间的女子。
她面前摆放着糕点与菜肴丝毫未动。
冰绡面纱隔绝了酒肉气息，也隔绝了那些黏着的目光。
她的前方是李牧和另一位男弟子，左右则是白天察觉沈清霜异常，心思细腻的女弟子林薇和陈瑶。
四人看似随意，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护在中央。
任何试图靠近的侍者或敬酒者，都会被他们不动声色地挡开。
席间，白少卿成了绝对的主角。
他换上了一身更加华贵的金线滚边锦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端着酒杯，在父亲和城中显贵的簇拥下，频频向赵逸长老敬酒，言语谦恭，姿态放得极低。
“若非长老慧眼识珠，破例给予小子机会，少卿此生恐与寒玉山无缘了！此恩此德，永世不忘！小子敬长老！”
他躬身行礼，一饮而尽，目光却再次缠绕在沈清霜身上。
描摹着她覆着面纱的轮廓，描摹着她端坐时挺直的背脊，描摹着她露在面纱外那双澄澈却空无一物的眼眸。
每一次窥视，都让他心头那股混合着惊艳与占有的火焰燃烧得更旺。
他再次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向寒玉山弟子席靠近了几步，脸上堆起温润如玉的笑容，对着沈清霜前方那位男弟子李牧道。
“这位师兄，今日广场之上，见诸位师兄师姐风采卓然，少卿心向往之。日后若能入得山门，还望师兄师姐们多多提点。少卿敬诸位一杯！”
李牧神色平淡，点头回应，却并未举杯，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白公子客气了，不过宗门自有规矩，选拔之后方论同门之谊，且今晚饮酒恐误明日行程，我等以茶代酒。”
他端起面前的清茶示意，身旁几位弟子也默契地端起了茶杯。
无形的屏障再次竖起。
白少卿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瞬间又被更灿烂的笑意取代。
“是是是，师兄所言极是！是少卿考虑不周，失礼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再次不死心地投向沈清霜的方向，带着一丝强装的洒脱。
“不知这位师姐……”
“白公子。”
李牧身后那位圆脸的女弟子林薇适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亲和，却又恰到好处地隔断了话头。
“赵长老方才吩咐了，我等需养精蓄锐，以备明日启程，师姐素来喜静，不惯应酬，还请公子见谅。”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却将白少卿所有试图搭讪的路径彻底封死。
白少卿袖中的拳头暗自攥紧，指节发白，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翻腾。
他堂堂白露城少主，何时受过这等憋屈？这些外门弟子竟敢如此轻视于他！
他却未曾想过，他自己现在连外门都不是。
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恭谦笑容。
“是少卿唐突了，师姐勿怪，诸位勿怪。”
他讪讪地退开，转身时，眼底的伪善几乎要绷不住裂开一道缝隙，直到父亲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看来，他才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赵长老看着这边的动静，面含微笑的暗自点了点头。
【掌门的办法果然奏效，话说，不知副宗主平时是如何教导的，这沈师侄的仪态真是赏心悦目。】
宴席在一种表面光鲜、实则各怀鬼胎的气氛中持续。
白少卿几次三番的试探，都被弟子们以各种巧妙的方式挡回。
弟子们看似随意闲聊，或整理衣袍，或侧身与同伴低语，每一次不经意的移动，都精准地填补了任何可能被白少卿利用的空隙。
他们的配合默契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将赵长老“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掉”的命令执行到了极致。
白少卿心中的恼怒如同毒蛇噬咬，却只能强颜欢笑，扮演着知礼上进的未来仙门弟子。
这份憋屈，让他对那道白色身影的渴望，扭曲成了更深的执念。
随着月上中天，宴席渐入尾声。
白世安击掌示意，一队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陡然变得旖旎。
“赵长老，诸位仙师，”白世安笑容满面，“些许凡俗歌舞，聊助雅兴，还请……”
“白城主盛情，老夫心领。”
赵逸长老打断了白世安接下来的话语。
他放下筷子，捋了捋长须，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止意味。
“只是明日还需早起赶路，飞舟驱动亦需弟子们养足精神操控。夜色已深，这歌舞助兴就免了吧。”
白世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连声道。
“是是是！长老思虑周全！是下官疏忽了！李管家，速速引诸位仙师回房歇息！”
“是，老爷！”
管家躬身应命。
赵长老起身，对白世安略一颔首：“多谢城主款待。”
他目光扫过座下弟子，无需言语，所有寒玉山弟子立刻整齐划一地起身，动作利落，敛衽行礼，动作流畅得如同一个人。
沈清霜也随之站起，她随着队伍，目不斜视地穿过依旧弥漫着酒气与脂粉香的花厅，以及白少卿那几乎要烧穿她背影的灼热目光，彻底抛在身后。
-------------分割线-------------
城主府为寒玉山安排的客院清幽雅致，远离主宅喧嚣。
庭院里栽着几株耐寒松树，月光透过松针洒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清冽，带着松针特有的微苦冷香，总算冲淡了宴席间沾染的浊气。
沈清霜并未立刻回房。
她屏退了欲要随侍入内的两名女弟子，独自一人走到庭院中央的石桌旁。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胜雪的白衣上，覆面的薄纱在清辉下泛着朦胧的冰蓝光晕，露在外的一双眼眸，倒映着天际的冷月。
白日的喧嚣与光影在她脑海中无声回放。
测灵石下，那倔强女孩咬破嘴唇却不肯落泪的眼睛。
锦衣少年沐浴在“上品”光辉中毫不掩饰的倨傲。
还有昨日……巷角深处，枯枝般的手腕掰开脏污的馒头……赵长老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守护当守护的，诛灭该诛灭的……】
赵长老在飞舟上的话语，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此乃我辈修士本分。】
【本分……】
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石桌冰凉的边缘。
力量，究竟为何而存？是为守护巷角那一丝微弱的暖？还是为了如霜爪狼般，成为他人眼中“该诛灭”的存在？
亦或是……仅仅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不做那井底等待黑暗吞噬的青蛙？
“师姐，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林薇，她并未真的离开，与另一名女弟子陈瑶安静地侍立在廊下阴影里。
沈清霜并未回头，声音清泠依旧：“没事……你们自去休息吧。”
林薇和陈瑶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林薇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恭敬却坚持：“师姐体恤，弟子感激。只是……赵长老严命，务必寸步不离护卫师姐周全。师姐若在此赏月，弟子们便在此值守。还请师姐莫要让我等为难。”
她的声音很轻，姿态却透着不容商量的职责感。
沈清霜沉默片刻。
她理解赵长老的顾虑，也理解这些弟子的职责所在。
这份“保护”，如同柳如烟十五年来的“雕琢”，是她无法挣脱的网。
她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庭院重归寂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轻响。
月光将三道身影拉得修长。
就在这万籁俱寂、思绪沉凝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令人灵魂深处陡然颤栗的波动，毫无征兆地穿透庭院的静谧，狠狠刺入沈清霜的感知！
使得她一直清冷的的脸上，罕见露出痛苦的神色。
阴冷、粘稠、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与狂暴！绝非她所知的天地灵气！它充满混乱的侵蚀感，像要将一切拖入无序深渊！
与冰系灵力的纯净凛冽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活物的、带着极致恶意！
沈清霜体内的内敛的寒气几乎本能地要破体而出抵抗这股恶意！
然而，比她反应更快的是——
“何方邪秽！！滚出来！！！”
一声蕴含金丹威压的爆喝，如平地惊雷，瞬间撕裂夜空！声源正是赵逸长老所居！
-------------分割线-------------
不久前，庭院外周围，一条僻静后巷。
两道裹在漆黑斗篷里的身影，如鬼魅从阴影扑出，目标直指蜷缩在墙角杂物后、那个白天在测灵石前死死咬唇的倔强女孩！
还未等女孩有任何反应。
一人快如闪电般，如枯爪的手，已狠狠抓住女孩细弱的脖颈！
力道之大，让她窒息，眼球因缺氧而痛苦地凸出，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她小小的身体在本能地挣扎，却撼动不了颈间铁钳分毫。
但是能感觉到那只枯手上的皮肤异常冰冷粗糙，甚至带着一种腐烂般的粘腻感。
惊恐的眸子在月光下瞪得滚圆，尖叫卡在喉咙！
“嘿嘿嘿，别怕小丫头，我们是来给予你仙缘的。”
沙哑的声音从出手的黑袍人口中发出。
“仙……仙缘？”
小女孩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音。
“对……仙缘……”
另一个稍矮的黑袍人凑近一步，斗篷下传来的声音同样嘶哑难听，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不用看那他娘的破石头！更不用什么狗屁天赋！它是世上真正的力量！它会慷慨的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说着，枯爪般的手指向女孩的心口。
“只要你跟我们走！它就能属于你！让你再也不用像野狗一样……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用天赋？真正的力量？
她呆住了，挣扎渐渐弱了下来，眼中恐惧被一种茫然的渴望取代，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回应。
“真……真的吗？我……我跟你们……”
扼住她脖子的黑袍人似乎感觉到她的“顺从”，手上力道松了一些。
就在这一丝松懈的刹那！
女孩眼中那点茫然的渴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孤狼般的狠厉！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的挣脱束缚，抓着扼住她脖颈的那只枯瘦的手腕，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撕裂夜空！
黑袍人剧痛之下本能地猛力甩手！
女孩瘦小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狠狠的甩在另一处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直接昏厥。
但同时，一大块皮肉，连同破碎的、沾满污迹的粗布衣袖，被女孩死死咬在嘴里！
“不识好歹的贱种！找死！！！”
被咬掉一块肉的黑袍人发出暴怒的咆哮，剧痛和羞辱让他失去了理智！
一股狂暴、阴冷、带着极致混乱与毁灭的气息，自黑袍人的体内爆出！
枯爪带着毁灭的黑色气流，袭向不远处的女孩！
就在这时。
赵逸长老的爆喝响起！
“何方邪秽！！滚出来！！！”
恐怖的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城主府，那声音里带着惊怒与杀意。
爆喝声未落，赵长老的身影已化作一道蓝色的流光，朝着气息爆发的后巷方向，激射而去！
金丹期的爆喝，让对着女孩出手的黑衣人心神震荡。
他只得慌忙收手，稳住心神。
“该死的老头！”
出手的黑袍人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吼。
另一稍矮黑袍人最先反应过来，眼中凶光暴闪。
“速决！”
他猛踏一步，不再掩饰！
枯瘦右手五指箕张，掌心处，一团极其晦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灰黑色气流骤然涌现！
气流甫现，周遭空气便发出细微“嗤嗤”声！
巷角几株顽强野草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枯萎、焦黑！
一股混合硫磺与血腥的浓烈腐朽恶臭猛地扩散！
“摄！”
矮个黑袍人低吼。
掌心灰黑气团猛地一涨，化作一只散发不祥气息的模糊鬼爪虚影，带着令人窒息的侵蚀狂暴之意，狠狠抓向瘫软在地、昏迷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