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你这是何意?!”
“师尊……”沈清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哑。
“弟子……还不想回去。”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柳如烟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刚刚收敛的寒意似乎又有弥漫之势。
“理由?”
沈清霜抿紧了唇。
理由?什么理由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躲开,她只知道自己的举动肯定刺痛了师尊。
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霜儿,灵力反冲可大可小,你现在需要回山静养,听话,随为师回山。”
柳如烟说着,便伸手再次牵向沈清霜。
然而回应她的,却还是那后退一步的沉默。
戏剧性的一幕又再度上演。
李牧和赵长老等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若非不能擅离,他们此刻定已逃得无影无踪!
他们毫不怀疑,若此刻忤逆柳如烟的人不是沈清霜,恐怕早已化作一堆灰烬。
柳如烟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没有收回。她深深凝视着这个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身影。
“霜儿,你要下山散心,为师允也允了,你看也看了,如今必须回山静养,听为师的话!”
“你可知为师的神识印记触发时,是何等的担忧?现在由不得你如此任性!”
柳如烟平静的说着,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意味。
深知柳如烟脾气的玄机子知道,柳如烟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坏了坏了,师姐这是真动火了!霜丫头这闷葫芦性子,再这么僵下去非出事不可!】
可回应柳如烟的,却还是那低头的沉默。
柳如烟看着徒弟这副姿态,胸中那股混杂着担忧、不解和痛心猛地窜起。
她上前一步,强大的气场迫得沈清霜几乎站不稳。
“抬起头来!”柳如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沈清霜身体微微一颤,依旧固执地低着头,她不敢,不敢看师尊的眼睛。
可她越是如此,柳如烟却越是恼火。
“为师问你,这十五年朝夕相伴,寒玉山的清规戒律,为师的谆谆教导,你是已然全忘了?”
柳如烟的声音冷得像终年不化的极北玄冰,“还是这红尘浊气,短短几日便迷了你的心窍?让你分不清何为尊师重道?!”
“不……不是的……”她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声音却不像平常那么清冷,透着干涩与微哑。
“不是什么?!”柳如烟的声音再度扬起,胸中那股混杂着担忧、不解和痛心的无名火再也压不住。
她看着徒弟这副沉默抗拒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失望直冲头顶。
几乎是下意识的,柳如烟那只曾无数次轻抚过沈清霜发顶、教导她掐诀运功的右手,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深深的无力感,猛地抬起,朝着沈清霜的脸颊挥了过去!
院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李牧、林薇等弟子惊骇地瞪大双眼,赵长老更是心头一紧。副宗主……竟要动手?!
沈清霜看着那只熟悉的手掌朝自己挥来,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的闭眼偏头。
“师姐!息怒!息怒啊!”
一道略显急促、带着圆滑腔调的声音如同投入湖水的石子,打破了这凝固到极致的死寂。
几乎同时,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插入柳如烟与沈清霜之间!
玄机子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恰到好处地一拂,一股柔韧温和的灵力,如同无形的气垫,精准地托住了柳如烟那含怒挥下的手腕。
“啪!”
一声并不算响亮的声响,却是玄机子的手掌与柳如烟的手腕相击发出的声音。
玄机子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上却堆满了店小二般招牌式的、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笑容。
“哎哟喂,我的好师姐!”玄机子一边牢牢“扶”住柳如烟的手腕,一边夸张地倒抽着凉气,动作滑稽又浮夸。
“您瞧瞧您这手!这细皮嫩肉的,定是没少养护吧?您消消气!消消气!这动肝火容易得皱纹的,要是把芊芊素手气出纹路来,不是咱们寒玉山的损失?”
柳如烟的手腕被玄机子稳稳托住,动弹不得,她凤眸含煞,猛地转向这个突然冒出来搅局的师弟,眼神锐利如刀:“玄机子!你拦我?!”
“不敢不敢!”玄机子连忙摆手,脸上笑容不变,语速极快,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
“师姐您消消气!霜丫头是您一手带大的,她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倔是倔了点,像块小冰疙瘩,可您看她什么时候对您有过半点不敬?这突然说不回去,定是有缘故的!咱们先听听孩子怎么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中使劲,几乎是半推半扶地将柳如烟往后“请”去,拉开了她与沈清霜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再说了,您这一动手,岂不是伤了师徒情分?丫头还年轻,心思多些也很正常的嘛,犯不着动手啊!”
柳如烟被玄机子这连消带打的一番操作弄得气势微微一滞。
她看着挡在身前的师弟,又看向几步之外依旧沉默如冰雕的徒弟。
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抽回被玄机子“扶”着的手腕,负于身后,不再言语,但那冰冷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清霜身上,等着一个解释。
玄机子悄悄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立刻转身面向沈清霜,脸上依旧是那副和事佬的笑容,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严肃的鼓励和催促。
“霜丫头,快,跟你师尊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这白露城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你了?还是……”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偏房的方向,“放心不下那个刚救回来的小丫头?放心,赵长老他们都在呢,定会妥善安置的。”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柳如烟那带着审视和余怒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霜身上。
沈清霜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得她无所适从。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
她能说什么?说她在那个没有灵根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前世那个同样被命运判定为“不合格”的自己?
说她在测灵石的光芒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玄冰玉骨”带来的所谓“天资”是何等的不公?
说她在那个小巷里看到掰着馒头的姐弟,让她感受到人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自己去体会?
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每一种念头都像一团乱线,缠绕纠结,找不到开口。
她甚至无法用语言清晰地描述出自己此刻这莫名的抗拒究竟源于何处。
最终,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沈清霜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用力到泛白,近乎艰难地再次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弟子……不知。”
她……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这抗拒因何而起,更不知该如何向视她如珍宝的师尊,解释这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心绪。
“不知?!”柳如烟刚被玄机子稍稍安抚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好一个‘不知’!沈清霜!为师教导你十五年,便是让你用这‘不知’二字来搪塞于我的吗?!”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玄机子一看这架势,心道要糟,赶紧再次横插一步,隔断柳如烟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视线,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圆滑。
“哎哟,师姐!师姐!霜丫头年纪还小,这心思啊,有时候就像山里的雾,她自己都未必看得真切呢!您这么逼她,她越急越说不清楚不是?”
说完,他又再次转身温和的看向沈清霜,耐心的询问着:“丫头别怕,师叔在这呢!你尽管说!”
面对玄机子耐心的询问,沈清霜只能艰难的、缓缓的摇了摇头。
“弟子…不知…只是…心里很乱。” 她再次垂下眼帘,避开了柳如烟探寻的目光,也避开了玄机子温和的注视,“并非…厌弃宗门,也非贪恋红尘…只是…弟子不知为何,就是…不想此刻回去。”
然而这“心乱”二字,反而让柳如烟胸中的怒火奇异地消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怜惜。
她看着沈清霜,仿佛又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眼神空洞绝望的小小身影。
这孩子的心,终究是被那些不堪的过往牵绊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院中的林薇,看着僵持的场面,看着沈清霜那单薄沉默却透着倔强的背影,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朝着柳如烟的方向,恭敬却清晰地开口。
“禀……禀副宗主,弟子林薇斗胆。今日测试广场上,床上的那名没有灵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的女孩,弟子……弟子印象很深。沈师姐她……她当时看了那女孩很久。”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弟子觉得,师姐她……或许只是想看看,如这般的孩子,在这世间,是否……也能活下去?”
玄机子适时地叹了口气,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转头对柳如烟道:“师姐,您看!霜丫头这是红尘炼心啊!心里头起了尘,起了惑,光靠山上的冰雪可压不住,得让她自个儿在这俗世里滚一滚,把这层‘尘’炼化了,把‘惑’解开了,道心才能真正通透!您要是现在强行把她这扇门关上,那才是真会坏了根基!”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给旁边的赵逸长老递了个眼色。
赵长老何等老练,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地开口道:“副宗主息怒!掌门所言极是。沈师侄心性纯善,今日冒险救治那凡女,耗损心神,又突逢变故,心绪一时不宁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如烟依旧紧绷的脸色,斟酌着词句继续道:“今夜那诡异黑气之事,扑朔迷离,其阴邪侵蚀之力前所未见。属下虽收取了样本,但此物邪异,恐怕非寻常手段所能解析。沈师侄灵力精纯,对寒冰之力的掌控更是精妙入微,其灵力似乎……”
赵长老的话点到即止,尽量避开了沈清霜眉心印记和那超乎寻常的灵力精纯度。
“属下无能,仅凭自身修为,恐难彻底探究其根源。沈师侄若能在场协助探查,或能更快找到线索,以绝后患,同时亦能历练本心!”
玄机子立刻接过话头,一拍大腿,故作恍然大悟:“对啊!老赵说得太对了!师姐,我知道您心疼霜丫头,怕她涉险。可您看看她,看看这眼神!”
他指了指沈清霜,此刻沈清霜虽依旧沉默,但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因为林薇和玄机子的话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雏鹰总得离巢才能学会飞翔,咱们总不能把她一直护在羽翼底下,养成个……咳,养成个空有境界却不知世事的花瓶吧?那才是真的害了她!”
“花瓶”二字,玄机子说得极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柳如烟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忧虑。
她一直将沈清霜保护得极好,唯恐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玄机子的话,让她心头猛地一震。
是啊,若霜儿永远活在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不历世事,纵然修为通天,她又如何能真正成长?
如何能在这诡谲莫测的修真界立足?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另一个倔强的小身影,也曾用相似的眼神望着她,渴望去看山外的世界……那个身影,成了她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疤。
难道……自己这过度的保护,再一次化作新的枷锁,套在霜儿身上吗?
玄机子的话虽然滑头,却并非全无道理。
霜儿……终究是要长大的。
院中的气氛依旧紧绷,但柳如烟周身那足以冻结万物的凛冽寒意,却在玄机子和赵长老这一番连消带打、有理有据的劝说下,悄然消散了几分。
沈清霜能清晰地感受到师尊目光的变化,她知道自己让师尊伤心了,可心底那份模糊的抗拒,让她无法说出“愿意回山”的话。
她只能更紧地抿着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身体的微痛来对抗内心的煎熬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