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边陲的黄昏,空气里总掺着点呛人的铁锈味。
不是真的铁锈,是风从更南边那片被称作“焦铁荒原”的焦土上刮来的细碎矿砂,混合着据说能抽干路过小魔兽血髓的“泣血荆棘”散发的腐败甜腥。
橘红色的夕照泼洒在几顶歪歪扭扭、布满污渍和修补痕迹的破旧帐篷上,勉强镀了一层暖金色。
玛门·参娜就盘腿坐在她那顶帐篷的布帘门槛外面。两根被嚼得光秃秃的草茎无精打采地叼在嘴里,百无聊赖地磨着牙根。
这个姿势绝对不符合一个拥有着浅金长发、碧蓝眼眸、脸蛋儿小巧精致得像精灵工匠呕心沥血作品的“小姐”该有的仪态。
然而,玛门·参娜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姐”。
这副皮囊下面,曾经是个货真价实的、胡子拉碴、连熬三个通宵敲代码、啤酒肚初具规模的、正儿八经的爷们儿。一场突如其来的、伴随电脑黑屏前的“404 Not Found”提示而来的高空坠物,将他稀里糊涂地塞进了这个充斥着剑、魔法和莫名其妙契约的异世界,硬是挤进了一个少女的壳子里。
三年了。
习惯?
能习惯才怪!
每次低头看到那两团绵软带来的视觉阻碍,上厕所时那种刻骨铭心的别扭感,以及所有雄性生物投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都让她想揪着自己这头碍事的浅金长发仰天长啸一句粗话——
卧槽!这体验也太赤石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身边还有那么一个家伙。一个能让她暂时忘记这个荒谬身份,短暂找回点前世哥儿们感觉的存在。
“咔嚓。”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却熟悉的动静。像是鹿皮拂拭过剑身时最均匀稳定的摩擦,带着一种冷硬的韵律感。不用回头,玛门就知道是谁。
维·阿达克·迈克·李。
她喜欢叫他“老李”,不为别的,就为那股子前世工位上隔壁座那沉默寡言、技术大牛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爱管人卫生的老张头既视感。
最重要还是他这个名字,刚开始的时候玛门还尝试过叫他李维呢!
可惜被他瞪了一眼之后就改口叫“李先生”了……当然最后混熟之后还是叫起了“老李”~
“嘿,老李,看这血荆棘……”
玛门从牙缝里挤出点懒洋洋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朝着不远处那丛开得妖异血红、多刺的藤蔓扬了扬下巴。
“长得跟你这人一样,又扎手又硌应人。”
回应她的,是身后那规律擦剑声的短暂停顿,随即又恢复了它一成不变的、如同心跳仪般的节奏。
老李这人像块移动玄铁:墨绿猎装焊在身上,纽扣紧扣到喉结下,走路像用卡尺丈量过。
三年前黑荆棘裂谷雨夜,她浑身是血撞进他山洞,这人撕开死神指缝把她拽回人间。后来阴差阳错,她们组队成了冒险者。
对玛门来说,维的存在太适合了。
他够强,箭术刁钻,剑技狠辣,关键时刻靠得住;他够冷,那张万年冰山脸上除了刻板基本找不到第二种表情,压根不会用那些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女人眼神”看她;他还够老妈子——会因为她随手把湿哒哒的护腕塞进行囊而蹙眉,会因为她没把匕首上沾的怪物粘液擦干净就塞回鞘里而用那没有平仄的调子开始念经。
简直绝配!一个被迫住进少女壳子的糙老爷们灵魂,搭配一个沉默寡言、刻板到像中世纪骑士守则成精的冰山老妈子。
这就叫兄弟!
而且还是——好兄弟!
身后的擦剑声停止了。
一阵沉稳到几乎听不出脚步声的轻响靠近,是维走到了她身后一步之内。玛门能感觉到那点暖和的夕照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大半,顿时有点不爽地咂了下嘴里的草梗。
果不其然,那平直的、毫无波动的金属摩擦音在她头顶响起,每个字都像是按规章念出来的:
“泣血荆棘汁液含神经麻痹毒素。沾到皮肤,麻痹处即是伤口。不想明日战斗时手臂僵直送命,坐远点。”
“靠,知道了知道了!大扫除教官!”
夜幕彻底垂落,简易魔法光球的幽白光芒在帐篷里摇曳。
玛门瘫在自己那张行军床上——如果那堆随意卷着磨破毛毯、半开着装绷带草药匣子、乱丢着护腕和轻甲的杂物堆还能被称为“床”的话——对着对面那张床铺叹气。
维的“床”。简直堪称整洁界的标准模版!灰扑扑的毯子叠成见棱见角的豆腐块,旁边小小的矮柜上,那个缺了口的旧水袋、一把磨得刃口铮亮的刮胡刀、一块用得只剩小指节大小的灰皂块……一字排开,间距均匀得能用卡尺量,在幽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秩序感。
玛门揉着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活该孤独终老一辈子……”
她低声嘟囔着,翻身趴在自己那堆灾难现场里开始翻找。
“那张破卷轴呢?昨天看他记的魔化蝾螈的皮层弱点分析来着……”
指尖在行军床下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小抽屉里艰难摸索。
软的……是那件穿得最软的旧里衣;硬的……估计是找零时塞进去的几枚铜币;……有了!触到一个硬邦邦的木角!应该是卷轴筒!
心中一喜,赶紧用力往外抽。
东西是拖出来了,却非她想找的卷轴筒。
入手的东西沉甸甸,比她想象的要重许多。一方深松木制成的长方体小盒。
盒子不算大,入手温润微凉,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透着包浆般的光泽,显然有些年头了。样式古朴沉拙,毫无花哨的纹饰,带着一种与这个简陋营地格格不入的岁月厚重感。
玛门讶异地挑眉。
这不是她的,那应该就是老李的吧,怎么让她收起来了?
捏在手里晃了晃,盒子里传来极其轻微、几乎捕捉不到的沙沙摩擦声——像是纸张?
借着一缕刚好从帐篷布帘缝隙挤进来的光,她看清了——盒盖上并非她想象中的族徽或华丽纹章,而是一个高度凝练的猛禽图案。
寥寥几刀,却刻得极其传神:舒展的羽翼线条凌厉似开刃的刀锋,锋锐的钩喙微张,带着一种时刻准备撕裂猎物的凛然杀气,尤其那双被刻意点出的猛禽之眼,冰冷凶戾,仿佛能穿透木头直刺灵魂深处。
好奇心这东西,就像荒野里最顽强的杂草,遇点湿润就疯长。
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维那边一眼。
老李背对着她,坐在他自己那张床上,正用一块洁白的细布蘸着一小瓶油状物,极其专注地——擦拭他那把佩剑的剑刃连接处的每一个细小机括缝隙,专注得如同正在进行精密的机械维修,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几乎盖住了他整个侧脸。
啧,这么俊美的脸,怎么就不能长在我身上?
不过眼见对方擦剑那么专心,玛门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如同遇了油的火焰,腾地冒起半尺高!
但是……偷看别人隐私不太好吧……但是偷看好兄弟的隐私那可真是义不容辞啊!
犹豫了半秒都不到——
“嗒。”
一声轻得如同露珠滴落的脆响。
盒盖应声弹开一线。
没有金币宝石,没有魔法卷轴,没有古怪的零件。
只有纸张。
厚厚一沓泛黄的、带着旧物特有涩感和淡淡灰尘气息的羊皮信纸。